第18章 老树与昏鸦
风急,夜长。
戈壁的夜晚很凉,凉意刺骨。
可对于石小钰来说,再难熬的夜,也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之间。
此刻她睡的很沉,身上已多了件白色长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长衫宽大,映衬之下,她的身躯倒显得格外娇小。
楚天涯身上一件灰白的单衣,怀里揣着剑,正背倚着白日那棵枯树,身子逶迤不动,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广袤的天地之间,风沙在穿梭,它发出诡异的声响,深沉而幽长。
但这种声音并不会让人觉得吵闹,相反,它使人平静。风是大自然的呼吸声,远古时候的人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睡的。
人类的血液深处似乎对大自然的一切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戈壁的太阳,好像永远比城镇里降临的更早。
石小钰舒服地伸展,四肢从宽大的长衫中探了出来,活泼得就像是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芽。
她揉了揉一双睡眼,视线逐渐明晰。
“呀!”
她吓了一跳,跟着大喊一声。
“这……都是?”
她看到那堆燃尽的炭周围,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只豺狼。它们一只只都瞪大了眼,狭长的嘴巴张开,舌尖上倒刺尖耸,整个身子已被风干。
石小钰赶忙望向一旁,突然放下心来。楚天涯还是背靠在那棵枯树,睡的很沉,刚才那一声叫唤也没有吵醒他。
一到夜晚,石小钰总是睡得很深沉,自小便是如此。她此刻有些懊恼,为什么在他勇斗群狼的时候,她却身在梦乡。
“他一定是很累很累了,只休息了那么一会,昨晚又斗了群狼,想必也是刚刚睡下不久。”
正思量着,石小钰拾起自己夜里盖的长衫,想给楚天涯盖上。
她动作尽量做到很轻、很慢,生怕小小的举动会吵醒他。可她还是没能如愿,就在她把衣物盖上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已经触到他的眼波。
从来没有人从这么近的角度看到过楚天涯的眼睛,这是一双任谁看了都难以忘怀的眼睛,漆黑的眸子里依稀带着几分清澈的湛蓝色。
他目光含情,仿佛是春天挟带暖阳轻抚大地,令人感到无比的温暖舒适。但是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眼睛里也曾露出过让敌人胆寒的严冬。
石小钰忽然面色红润,两手还悬在半空,长衫却悄然滑落,“扑通”一声“砸”在楚天涯身上。
她轻盈地转身走开,笑了笑,道:“你怎么醒了?不再休息下吗?”
“我已休息的足够多了,我们继续赶路吧,今天日落前我们要找到一家客栈投宿。”
骏马奔腾,载着两条人影,自西向东,仿若追逐初升的太阳。
“过了戈壁,我们今晚就能好好睡一觉了。”石小钰笑道。
“那可未必。”
楚天涯频频回头,可一路走来却并没有看见任何一条人影,他究竟在看什么?
“难道有人跟踪我们?”石小钰眼里尽是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有种感觉,我们这一路不会很太平。”
很快,楚天涯的直觉再一次应验,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恐惧。
烈日高悬,小小的土坡上,有一株和之前长得一模一样的老树。枯死的枝蔓上长的不是树叶,而是六七只漆黑的乌鸦。对于乌鸦来说,喙就是它们的刀,此刻它们正用餐刀一片片宰割着今日的午餐,午餐是一颗死人的头。
这个人是被缰绳拴住了脖子,吊挂在树枝上,看着像是活活勒死的。他凸起的眼珠已被乌鸦叼走,只剩下空荡荡的眼眶,载着无尽的黑暗。他面容猥琐,看起来很苍老,一双眉眼眯成线,活脱脱一只狡黠的狐狸。
“郑千寿!”
楚天涯一眼认出了他,立马陷入沉思。
“可是他为什么死在这里?”石小钰问的正是他此刻所想。
两人翻身下马,徐徐走到那棵树前。人一来,树上的乌鸦跟着四散飞去,只留下一具骨肉不全的干尸。
石小钰眼神直勾勾盯着那具干尸,心中似有所想,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这样的胆量倒是不常见。
“小钰姑娘,难道你不怕吗?”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石小钰淡淡道,“他已不能动、不能再害人了,不过是一具躯壳。若他还活着,我倒是可以怕他几分。”
活人,的确会比死人更可怕。
“楚大哥,能把他放下来吗?我感觉有点不太对劲。”石小钰面露难色。
剑光一闪,缰绳断裂,那尸身重重摔在地上,砸出个深坑。
“楚大哥,你看!”
顺着石小钰手指方向细看,那人脖颈处赫然是一道深厚的剑伤,显然他不是被人勒死的,而是一剑封喉。
“剑伤却要伪装成勒死,难不成是为了掩人耳目?”楚天涯怀疑。
小钰道:“此人既能一剑取了郑千寿的命,必是绝世高手。可如此粗劣的掩饰,旁人只需稍稍留心便可以注意到,意义何在?”
楚天涯伸手触了下那创口,忽然面如土色,淡然道:“确实是高手,而且功力远胜于郑千寿。”
“此人剑法比你如何?”
“自愧不如。”
小钰顿了顿,道:“既然不是为了掩饰,那一定是故意为之!”
“所以说,杀他的人是希望这具尸体被人看到,所以吊得高高的。”楚天涯恍然大悟,又道,“难道他是为了让我看到?”
“极有可能,那人定是算准了你会经过此地,所以特意将郑千寿的尸体挂在了此处最显眼的位置,生怕你看不到。”石小钰道。
楚天涯道:“这人是在提醒我,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那依你看,此人是敌是友?”
“说实话,我不知道。”
“楚大哥,不知你有没有发现,他那个娘子好像并不在此处?你昨日不是说,是她娘子带他离开的。”
二人四下张望,触目所及,没有其他人的迹象。
楚天涯道:“你说的没错,昨日确是他娘子带他离开的。依当时的情形,那位赵三姑娘是极关心她丈夫的。可为什么此处只有她丈夫一具尸体?莫非遇到强敌之时,她竟自己脱逃了?”
想到这里,先前好不容易理出的思绪,又遇到纠结。
这人到底是谁?
为何要将郑千寿曝尸荒野?
那赵三姑娘又现在何处?……
桩桩件件,没有答案。
“这个狡诈之徒死了,但我看你却不是很开心。”石小钰望见他眼神里的忧郁,忍不住开口问道。
“有人死了,我为何要开心?”
“因为他伤了你,如果他不死,我们这一路上难免又会碰到他,到时他还是要与你为难。现在他死了,不是一了百了?”
楚天涯没有说话。
“再者说了,他平生做过坏事不少,加害过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人都希望他早点死。”
楚天涯依旧沉默。
“那……”
石小钰也不再说下去。
沉默,表示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想转移,想逃避。
可楚天涯,他在逃避什么?
青山绿水,炊烟缭绕。
戈壁的黄沙已被抛在脑后,此刻,只有眼前的一壶浊酒。
酒馆内一方老旧的木桌,桌面被擦得锃亮,楚天涯和石小钰默然对坐。
酒是满的,心中的愁绪也是满的。石小钰并不懂他的愁,只是发觉自己也变得安静,像是感染了他的情绪。
酒馆没有招牌,楼外的桅杆上头有一面旌旗飘扬,正面写的是一个“酒”字,背面写一个“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