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雨过云初散
枫林谷,雨已经停了,但愁云依然密布,让人不得片刻喘息。
杂乱的土堆、断裂的青石板,处处笼罩着一股透心的凉意。
白发老者面如黄蜡,杂草般的乱发还挂着颗颗晶莹的露珠,身旁笔直插着一柄铁片,那是他的剑。
他已经在此跪坐了一夜。
少年冲上前去,瞪着眼前一幕震惊不已,沉默片刻,开口道:“剑痴前辈,这是?”
老者抬眼望向少年,轻声道:“楚少侠,老朽惭愧,有负重托呀。”
老者伸手触摸那柄铁片,反复摩挲,口中叹了又叹,满是愁苦无奈。
弹指一挥间,一声清脆的声响,那铁片竟应声断作两截。
楚天涯面露惊色,赶忙道:“剑痴前辈您这是何苦呢?不过是一座空冢,家师必不会介意,您何以要走到断剑这一步?”
剑痴苦笑一声,淡然道:“老朽纵剑半生,自视甚高。可直至遇到燕大侠,方才感悟剑道苍茫,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承蒙燕大侠不计前嫌,愿将一式剑意传授与我,老朽受用不尽。无奈,却连唯一的承诺,连看好一座空冢都做不到,我又有何颜面再修剑道,不如就此断剑归隐,做个没用的老头子算了。”
楚天涯心头涌上百般滋味,实在不忍,但眼见其心情暗淡,此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毕恭毕敬鞠了一躬。
剑痴收起面上愁容,将楚天涯扶起,严肃道:“楚少侠,老朽断剑之意已决,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惶恐的是,此人武功奇高,并且还知道枫林谷墓冢所在。我担心他会对燕大侠不利,你速速回去,把这里看到的一五一十禀明燕大侠,转告他让他务必小心。”
楚天涯四下走走看看,再结合剑痴所言,已将昨夜的情形大致在脑海中重演了一遍。
“只用一招,便让剑痴前辈败下阵来,此人武功已臻化境。他目的也很明确,毁了墓冢不过是为了激师父出手。背后究竟有何图谋?尤未可知。”楚天涯心中推想,“师父墓冢所在,不过寥寥数人知道,这人当真手眼通天,着实可怕。看来,我得立马回一趟凤栖村。”
当下,剑痴双手呈上半截断刃,低声道:“楚少侠,老朽有负重托,还望少侠帮忙将此断剑呈交燕大侠,转达老朽的羞愧之意,拜托了。”
楚天涯恭恭敬敬接过断剑,神情肃穆,微微点了几下头。
剑痴嘴角上扬,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招了招手,回身向茅屋走去。
望着剑痴远去的背影,步伐已不似先前稳健,越看越觉得跟一位寻常老者也没什么区别,楚天涯不禁感慨万千。
一代江湖名宿断剑归隐,竟是没有波澜的,唯有唏嘘一声。
出了枫林谷,日头已完全升了起来,愁云渐散。
楚天涯牵了一匹快马,往南飞奔。马蹄声声,穿过几道万仞峡谷,又沿着溪水跑了一天一夜。
次日清晨,日出东峰之时,这一人一马已到了凤栖村口。来不及欣赏漫山的油菜花田,楚天涯只得策马西驰,不出半个时辰,便有一处荒凉的别院映入眼帘。
这别院外杂草丛生,古旧的大门肆意敞开,显是许久没有人烟。半截匾额斜挂门楣,蛛丝缠绕、腐迹斑斑,上书字迹已几乎磨损认不太全,但能依稀辨认出一个“燕”字。
庭院的屏风已被推倒,院中盆罐碎了满地,一株挺立的参天古木已然枯死,简直是破败不堪。楚天涯神色紧张,但脚下步履不停,他信步穿过长廊直奔后院而去,没有丝毫迟疑。
忽然间,楚天涯只觉得身子一沉,脚步立马停下,惊觉是手中那柄断剑止不住的震颤。如此情形他还是初次见到,忙以内力压制,不料竟使那断剑震颤得愈加猛烈。
一时大意,那柄断剑便趁机迅速脱手,竟兀自朝里屋钻去。
楚天涯反应神速,脚底跟着施展轻功,一个纵身,风驰电掣,转瞬间已跃进里屋。这一弹一跃之间,速度极快,直追那柄断剑。
屋内昏暗,他听声辨位,右侧猿臂轻轻一伸,便抓住那断剑一头。与此同时,他猛然察觉到,剑的另一端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牢牢钳制住。
楚天涯抬眼望去,面前一中年男子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那男人身着粗布黑衫,却难掩其龙骧虎视、威风凛凛。他的眼中仿若是万年不化的冰霜,又好似佛龛前的一尊神像,毫无表情地睥睨众生。
他身躯伟岸,站姿笔挺,食指中指两相靠拢,只是轻轻那么一夹,那柄断剑便老实起来,适才那阵诡异的震颤也随之消散。
楚天涯松了口气,握住剑刃的手缓缓松开,他后撤一步,轻轻唤了声
——“师父!”
废弃庭院间,树木肆无忌惮疯长茂盛。
燕长空倚靠在一处断裂的石柱旁,那上头长满青苔。身上衣襟已被露水湿透,他丝毫没有注意,只是仔细看着手中的断剑,久久不语。
楚天涯关切道:“师父,莫靠在这青苔上了,太冷了,徒儿去寻一块干燥的木板来。”
燕长空道:“没事儿,为师幼年时候在这儿挨的冷受的苦,可比这些多多了。好好跟我说说,你在枫林谷看到了什么?剑痴怎么样了?”
于是楚天涯将昨日所见所闻详尽地叙述了一遍,剑痴对其所言更是做到一字不差地转述。说至动情处,便以两指做剑,在胸前挥斥,绘声绘色地将那夜剑痴与神秘人之战的战况演示出来,虽是只有耳闻,看着却仿佛亲身经历了一般。
“剑痴是个真豪杰,为师倒没有看错他。只可惜,他性情是宁折不弯,过分坚持自我,难以达到剑道上乘。为师传他的那道剑意他终究还是没能明白,不然也不至于败得如此轻易。断剑归隐,于他而言,反倒是最好的结果了。”
燕长空叹了叹,望着那断剑横截处,又道,“这断剑处处透着一丝不寻常的邪气,自你进门开始,便笼罩整个宅子,仿若幽灵。”
楚天涯诧异道:“这邪气如此蹊跷,为何我这一路走来都不曾感受到?”
燕长空道:“恐怕这位神秘剑客,是专门冲我而来的。毁我墓冢、伤我旧友,不过是为了逼我出手。可惜他想的太简单了,今时今日的神州武林已经与燕某没有任何瓜葛。昔日的燕长空,已经永远埋藏在皇城的虬龙殿,再也没有出来过。”
“十年了,究竟是什么人还对师父紧咬不放?”楚天涯疑惑道。
燕长空转眼望向楚天涯,那眼神中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又变成平日里无尽的暗淡。
他淡淡道:“这背后真相,恐怕要靠你去寻找了。”
话音刚落,燕长空手中递出一个长方不过两三寸的包裹,楚天涯双手接过。
那包裹是狼皮纸封装,水火不侵,里头装有一封书信,面上写着“兄 燕长空亲启”“弟 诸葛毅敬呈”。
楚天涯惊诧道:“是诸葛叔的信?他老人家年前不是已经……”
“是啊。这是他沉珂难愈之时送来的,担心他撒手人寰之后,神州武林将有重大变故,望我能及时出手主持公道。”
燕长空神色还是冷漠,仿佛一切的变故离散,都不足以让他内心掀起波澜。
“就在你去枫林谷的那一夜,武林中还真发生了一件大事。嘉兴永安口,神拳帮的地界,一夜之间死了五十人。嫌犯正是你诸葛叔门下的弟子,大师兄徐盛。”
“这不可能,一字门戒律森严,平日里就是滋事斗殴都极少发生,怎会突然犯如此大的命案。”楚天涯不解。
燕长空叹息道:“为师料想背后必有蹊跷,加之这神秘人毁我墓冢,也是对我的一种提醒。此事若是不管不顾,必然引发更大的危险。”
楚天涯道:“那师父觉得该当如何?”
燕长空顿了顿,半晌,道:“天涯,不如由你代为师走一趟吧!”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跟着是淡淡的一句:“去了,也就不用再回来了。”
与燕长空相伴多年,楚天涯对于师命向来是无所不从、说一不二的,只是此刻本应应下遵命,却迟迟未能开口。
踏入江湖,楚天涯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十年厉兵,他手中的剑已然准备好了,只是内心那个渴望脱逃的少年还迟迟不肯迈步。
十年以来,楚天涯往返奔走也就在枫林谷、凤栖村两地,方圆也不过数百里。可即便是在这弹丸之地,有关燕长空的传闻也是不绝于耳,就连那村口最粗鄙的汉子、不识字的孩子,都能随口哼出一两句“湛湛青天”的歌谣。
“天涯,你可听到过外面唱【武林神话,湛湛青天】?”燕长空道。
这话触及楚天涯心中所想,一下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眼前,他不由得应了一声,“当然,这句歌谣人尽皆知。”
燕长空道:“【湛天剑】此刻已经在你手中,在你看来,它可有歌中唱的那般神奇?”
楚天涯端起手中长剑——满是划痕的剑鞘,漆黑的剑柄,没有剑穗,剑格上的雕纹已经磨损,三尺剑身光芒黯淡,看着也并不锋利。若是把它说成是一把打铁铺里的坏剑,想必也会有人相信。至少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把令神州武林趋之若鹜的绝世神兵。
但是奇怪的是,每一个见过它出鞘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赞叹,并在脑海里留下永远抹不去的印记。
“回师父,湛天剑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只是一把普通的剑罢了。”
他对着楚天涯挥了挥手,轻轻道:“这就是啦,走吧。”
楚天涯顿了顿,跟着长舒一口气。
“是,师父。”
他躬身作揖,行了个大礼。抬眼时,目光触到那锋利的眼角,皱纹仿佛又多了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