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西风应有约(一)
华胥西苑历史上出过很多离奇的景观,近些年更是频繁,但昨天夜里出现的奇景仍旧让人心悸,那九次惊天动地的撞击之后,擎天的光柱并未消失,仍旧屹立在群山之中,等到第二日太阳升起,也没有见到它的光芒有半分消散,反倒颇有种要留到华胥西苑最后一刻的架势。mchuangshige
不过大部人的心思并没有放在琢磨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上,因为那九道光环的冲击是毁灭性的,直接改变了西面群山的地貌,以巨木林为中心多了一个方圆数十里的盆地,甚至比落雁谷还要大,盆地之中碎石满地,那些巨树也与寻常树木毫无二致,都变成了一摊木屑,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不凉城和周边的村落同样受到的波及,倒塌的民房不知道有多少,事发之时又是深夜,因此而死伤的人也一定不会少,大家都忙着救灾,没有人关心西边的光柱到底有一道还是两道,因为不管有几道,他们的家都没了。
他们当然也不会心怀感激,无论那光柱除了拆了他们的家以外还做了什么。
离巨木林更近一些的剑门关同样没有幸免,除了建造时就花了大价钱且精心养护的戏语楼外,所有的房屋都破落不堪,没了香火的木兰教圣母像也摔成了碎片,圣母像的脑袋孤零零地滚到了一旁,就连正中央的留风堂都塌了一半,好在剑门关本就不剩几个人,倒也没有什么伤亡。
在大灾之后,往往紧接而来的是长久的沉寂,所有的动物和昆虫都不知躲去了那里,山林也像死了一般,明明是昨日夜里才变成得这般模样,可到了第二日就已经像是过了千百年,整个剑门关都跟着孟还乡一起死去了。
到死孟还乡仍旧是个很纯粹的人,说的和做的没有一点偏差,他说了要杀了睚眦君王,就真的杀了;他说了战争要有牺牲,他也就真的没管杀死睚眦君王要让多少老百姓陪葬。在他眼里,就算全部的人都死了,只要能换掉睚眦君王的命,那就是值得的。
这种交给后世多少代人来评价也不见得能分得出好坏的人死后是不会有什么人来吊唁的,除了他的老朋友。
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两道身影出现了在了剑门关,正是慕临安和黎满堂。
慕临安穿着他一贯以来从未变过的水蓝色长袍,黎满堂倒是难得的穿整齐了衣裳,每一粒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就连一头不羁华发都一丝不苟地束起了发冠。
两个人多年没有来过剑门关的人再次来到这里难免有些陌生,出于对老友的尊重,两位老人徒步走在倒塌的废墟之中,四处张望着。
“剑门关这些年竟然有这么多人。”慕临安指着周围一间间倒塌的房屋对黎满堂如是说道,在他们刚刚来到华胥西苑的时候,剑门关之上的素梨人还真的只是一个人不多的戏班子,这些年下来,素梨人在老百姓心中早就是老天派来济世的救星,尤其是近两年,素梨人的地位早就超过黎家慕家,甚至超过了木兰教。
黎满堂冷冰冰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这么多人又如何?不还是死完了。”
慕临安无奈地摇摇头,这么多年的交情,他太明白黎满堂是怎样的一个人,骨子里的傲气让黎满堂学不会承认错误,就算黎满堂明知自己做错了,也并不会承认错误,而是顺着这条错误的路一直走下去,用各种方法来证明自己并没有做错,年纪越大就越是如此,老人的倔强加上一直以来的固执让黎满堂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
慕临安知趣的没有再搭话,孟还乡死了,最难过的还是黎满堂,因为就算有一天铁树开了花,黎满堂终于想明白了要去道歉,但能听他道歉的人却不在了。
两个人一路向上,终于来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孟还乡的竹庐。
或许是因为竹庐结构简单没有重物的原因,在这场灾难里竹庐竟侥幸的存活了下来,安然无恙地呆在那里,而院子里的海棠花田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几道深深的裂纹从远处一直裂到田里,枯萎了的海棠花枝七歪八扭地倒在地上,院子里的那个不算大的池子也没有逃过此劫,本来清澈的湖水混杂了泥土,变成了一滩浑浊的死水。
但在这个只能称之为沼泽的池子里,仍然架着一支鱼竿,鱼竿后面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从破烂的衣裳里还能看到一些流着乌黑血水的伤口。
来到竹庐的两个人反应并不相同,黎满堂一眼就看到了海棠花田里那个有些歪斜的墓碑,慕临安则将目光投向了池边坐着的人。
黎满堂径直去了花田里,走到墓碑前面伸出了双手,就在快要碰到墓碑的时候突然停下了,伸出的手缩到了背后,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伸出手摸上了石碑,婆娑的泪光出现在他眼中闪烁,嘴唇微微颤抖着,已有几分哽咽。
“铃儿,我来看你了!”
不远处的慕临安看着黎满堂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早之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慕临安不再管暗自神伤的黎满堂,朝着池边那人走去,离近了才发现,那人竟然坐着睡着了了,身上的伤都是些新伤,想必昨天夜里过得并不痛快,他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说道:“小兄弟醒醒。”
那人猛地睁开了眼睛,反扣住慕临安的胳膊,一拳头就朝慕临安的脸上砸了过去。
慕临安向后退了半步,将被锁住的胳膊抽了回来,另一只手向前一指,透明的冰晶凭空出现,挡在了自己面前。
那人的拳头落在了冰上,没有发出想象中冰块碎裂的脆响,反倒是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冰块像是被塞到了磨盘里,变成了细细的粉末。
拳头最终在打穿冰块之前停了下来,慕临安也停下了手里掐着的法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兄弟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慕临安。”那人收回拳头,半皱着眉头,冰冷的声音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慕临安瞳孔一缩,并不算太快乐的记忆浮现在心头,这样的语气让他想起了孟还乡,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旦自己做错了事,孟还乡总是会这样叫自己的名字,然后就是一番说教,最要紧的还是他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到了一双和孟还乡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见过我?”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孟道长说他死后会来这里的,除了黎满堂就只有慕临安。”年轻人微微偏了偏头,看了一眼蹲在墓碑前的黎满堂说道:“我不觉得你会是黎满堂。”
“孟还乡跟你讲过我们的故事?”慕临安皱起了眉头,这种自己的秘密被陌生人知道的感觉可并不好受。
“孟道长是跟我提起过你们。”
“你就不怕我们杀你灭口?”
“杀我灭口?哼,”年轻人冷笑一声,“看来你们也知道那事算不上光彩,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慕临安的语气冷了下来。
“你当然可以杀了我,那是你的自由。”年轻人丝毫不让,直视着慕临安的眼睛,“我也可以到死都看不起你,那也是我的自由。”
“你看不起我,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论修为你比不上我,论名声整个华胥西苑谁人不知道我慕临安的名字?你哪里来的资本看不起我?”
“我看不上你没有担当,孟道长和黎满堂的事你不出手,睚眦攻城你也不出手,你修为比我高,在华胥西苑更是能呼风唤雨,可你还是躲在不凉城,你到底在怕什么?怕百年修为毁于一旦?怕死在剑门关?还是怕在众人面前丢了脸,薄了面?”
“当真是后生可畏,你胆子是真不小。”慕临安嘴上是在夸,可语气却不像是在说什么好话。
“你当真就这么怕死?那你又何必走上修行这一路?就算你事事都在躲,难道你就不会死了吗?孟道长踏入天照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不觉得你比得上他,到时候寿元一到,你照样逃不了。”
“哼!”
“你怯懦也就罢了,就算你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你还软禁你的亲孙女,非要让她像你一样活着,莫非是你觉得像你一样活着就是对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做到了什么?算不上好人,坏人又不敢做,空留这一身的修为有何用?”
慕临安眯着眼睛看着义愤填膺的年轻人,突然笑出了声,“孟还乡还真找了个好门生。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自幼就待在剑门关,哪里也没去过对吧?”
年轻人没有说话。
慕临安也不在乎,继续说道:“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是管不过来的。能到剑门关来的,都是心失所爱的人,聚在一起才会互相帮助。将来你若是有机会见见更大的世界,认识更多的人,才会明白世上的人没有几个会像素梨人一样善良,或者说愚笨,想要帮别人往往只会落得自己一身鸡毛。我比你虚长几岁,今日便告诉你一个道理,真正的尊重不是事事都要相助,而是要尊重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我们不能也不应该随意地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孟还乡和黎满堂的矛盾,是他们二人的事情,与我何干?睚眦攻城,是睚眦与世人的事情,它们又没有咬到我的屁股,与我何干?诚然,晨曦的事是我自私了些,虽然看起来有些嘴上一套做事一套,可当你有了孩子,你也会理解的。”
年轻人不说话了,他现在不知道该相信谁的,朱玉娘、陆义、孟还乡,这些人的处事之道都不一样,他不知道到底谁的才是对的。
“你认识我孙女?”慕临安突然问道。
年轻人点了点头。
“她费尽心思都想要送些东西出来,不会是给你的吧?”
年轻人本来坚毅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慌乱。
慕临安又向后退了半步,上下细细打量了起来,瞧了一会儿,上前一步,两指捏起年轻人身前垂着的碎布条看了看,碎布条上用蓝色的丝线绣着“慕纺”二字,他撩开了年轻人胸口的衣裳,看了看里面像蜈蚣爬一样的伤疤,问了句:“你这伤,不用去看看?”
“不用,养养就好了。”年轻人退后了一步,尴尬地用手挡着身上的破洞。
慕临安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年轻人的眼神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而问道:“是孟还乡让你在这里等我们的?”
“不是。”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等我们?”
“我猜到你们会来,来者就是客,我得在这候客,素梨人还没有死完,不能丢了礼数。”
“呵,他们在剑门关就教给了你这些东西?”慕临安难以置信这年轻人竟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撑着受伤的身子候在这里。
不远处的黎满堂终于整理好了心绪,将孟铃儿的墓碑扶正之后来到了二人跟前,看着年轻人说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无月明。”
“我倒是听孙儿提起过你,我欠孟还乡,孟还乡欠你,现在他死了,我欠他的人情就留给你。”黎满堂变回了之前那副风风火火,说话直来直去的模样。他猜到了之前孟还乡让他到这片海棠花田来看看,就是为了让自己也做一枚棋子,为眼前这个年轻人再添一些筹码,他从怀里摸出一柄不凉刀,塞到了无月明手里,“将来若是有求于我,将此刀送至不凉城,我自会来见你。”
说罢,黎满堂未做一刻地停留,扭头就走。倒是慕临安多留了一会儿,他像无月明问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留在这里?”
“我要去个地方。”
“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
“你还是抓紧些,”慕临安意味深长地看了无月明一眼,“时间可不多了。”
两人都离开之后,海棠花田里又剩下了无月明一个人,他看了一眼花田里被重新摆正的墓碑,活动了活动胳膊腿,身上的伤好了大半,送走了黎满堂和慕临安之后,他也要动身去北石林了,但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找到李秀才。
昨天夜里他就去过李秀才的院子,房屋虽然倒塌了,但是没有找到李秀才的尸体,他应该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无月明又偷偷看了一眼西边的光柱,这光柱让他感到害怕,倒不是因为这法术太过厉害,而是害怕某一天李秀才也会变成一道光,永远的立在那里,他得赶在那发生之前就把李秀才的这个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时间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