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为君赴鸿门(五)
立春之后,落雁谷庞大的工程才正式地拉开序幕,以黎家、慕家为首的二十七家有名有姓的大家族联合向整个华胥西苑发出了声明,并率先捐出了大量的银钱,号召所有人一同来完成这个关系到每个人生命的大工程。fangzexs
这件事无论放到谁身上,第一时间都不会相信,不凉城里的老百姓自然也是如此,可当真有好事之人跑到城外的落雁谷看了一眼之后,老百姓才知道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懒得看他们一眼的世外高人,竟是真的有求于他们,再看到高昂的报酬之后,很快就有了几个带头的。
一旦有了带头的,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大量的工人涌向了落雁谷,施工的进度逐渐加快,大量的泥土从落雁谷运了出来,巨大的阵法显露出来的部分越来越多,在阵法显露出来的地方,数十个修道者伏在地上,用特制的笔墨勾勒着阵法的轮廓,为之后的修复做着准备。
这种修道者和凡人一同做工的场面可真不多见,一时间,往日里无人问津的落雁谷反倒成了华胥西苑里最热闹的地方。
与往常不同的地方还有剑门关,自落雁谷动工以来,剑门关也热闹了不少,那些大家族派了人手在剑门关以西布下了防线。他们的到来解决了素梨人最近人手短缺的燃眉之急,按照陆义的话说,就是他还从未打过如此充裕的仗。
一切都按照计划井井有条地执行着,可作为这一切行动的总指挥,黎向晚却并不轻松,每日天不亮就从小院里离开,夜里不知道多晚才会回来。
与他相比无月明就显得有些清闲,外援的到来让无月明不必再奔忙于前线的战事,可实际上就算他想去也去不了,因为孟还乡给他下了死命令,让他在秋天到来之前,跟着李秀才将那几本写满了妖族文字的书一字不拉地全部学完。这可难坏了无月明,他宁愿跟着陆义在大山里跑东跑西,也不愿意跟着李秀才整日研读那些枯燥的书籍。李秀才多半也是接到了死命令,无月明期待的志怪故事再也没有从李秀才的嘴里说出来过。
就这样,仅隔着一堵墙的两个人愣是怎么都见不着面,颇有一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感觉。
这一日无月明从李秀才那里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一整天都对着书本让他满脑子都是那些奇奇怪怪又不明所以的符号,他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院子,站在门口,久久没有进去。
以往的这些时候他正在林子里追着睚眦的屁股杀,如今的他却困在剑门关,读这些看不懂的书。
季丁在朱玉娘死后也没了踪影,再也没有什么人意外死去的消息传来,他再一次遁入了黑暗。这让无月明心急如焚,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去林子把季丁找出来,质问他,折磨他,杀了他,但他却只能呆在这里,看着陆义带着大批人马在林子里风风火火地搞着防线,他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可他又能怎么办呢?毕竟他和陆义一样,都打不过孟还乡。
思索良久的无月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正打算进屋,听到身后传来了翅膀扑扇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一只山鸡大小的纸鹤艰难地朝这边飞来,细长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包裹,这包裹想必不轻,这只纸鹤每往前扑腾一下,脑袋都要掉下去,然后再费力地抬起头继续往前飞。
它若是有嘴,一定会将把它造出来的那个人骂个狗血淋头。
无月明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纸鹤在离院子还有几步的地方一头栽了下来,他赶紧一步跳了上去,在纸鹤掉到地上之前接住了它,纸鹤在无月明的怀里最后抽搐了一下之后再也没了动静,只剩无月明一个在昏黄的夕阳下不知所措。
无月明看看怀里死去的纸鹤和包裹,又扭头看了看紧挨着的两间院子,犯了愁。他确实看见这只纸鹤朝这里飞过来,可他不知道纸鹤到底是要飞到自己的院子还是黎向晚的院子。
好在无月明是一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就凭他当时对慕晨曦说的那些话,慕晨曦也多半也不可能给他送东西,所以这东西只能是送给黎向晚的。
有了答案的无月明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抓着死去纸鹤的长脖子,独自站在黎向晚的院门外,等待黎向晚回来。
这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等到月明星稀的时候,黎向晚才伴着金光出现在了无月明的面前。
“你站这干嘛呢?”一落地就看到无月明着实让黎向晚有些意外。
“给你送东西。”无月明举起双手展示了自己的战利品。
黎向晚看到那只残破不堪的纸鹤第一眼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咧嘴一笑,“那你也能进去等啊,搁这站着干嘛?”
无月明眼皮一翻,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黎向晚推开栅栏带着无月明进了屋,拆开包裹一看,是几个饭盒和几件春衣。两人打开饭盒一看,是几盘凉透了的炒菜。
“喏,这是你的。”黎向晚从春衣里拿出几件黑衣服递给了无月明。
“这是给我的吗?”无月明摸着厚实又细腻的布料,有些不敢相信。
“你见我什么时候穿过黑的?再说我都穿这种的。”黎向晚拿出另一件衣裳指了指,雪白的绸缎上绣着朵朵青花。
无月明再看看手上除了黑就是黑的衣裳,点了点头。
二人商议一番之后,一致决定由无月明去热菜,黎向晚则着手给慕晨曦写回信。
说来慕晨曦也不是闲来无事,而是实在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落雁谷大工程带来的影响不单单是在落雁谷多了一个坑而已,在不凉城内同样掀起了风浪。作为黎家大少爷的黎向晚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还是担任如此重要的职责,黎家的心思也可谓路人皆知了。随着黎向晚的名字在茶余饭后被人们更频繁地提起,闭门不出的慕晨曦也成了人们嘴里的常客。
而黎向晚本人又在剑门关忙得脱不开身,为了稳定民众情绪,慕晨曦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自然被推了出来,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就连这几碟小菜也是被一帮人盯着,为了证明和黎向晚的感情并没有因为不在一起而变淡才做出来的,并且一出锅就立马送往了剑门关,但她当时的心情一定不太好,不然那只纸鹤怎么都能再飞几尺的。
黎向晚写着写着突然大声向里屋问道:“她问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无月明后仰从门框探出半个头来说道:“你就说我过得很好,听玉娘的话,跟着先生读书识字。”
“她还让你不要再进林子了,报仇的事等到出去之后再说。”
“不行,林子我一定要进的,仇也是一定要报的。”
黎向晚手中的笔突然停了下来,“我感觉你还是不要再气她为好。”
沉默片刻之后无月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那你就写我答应她好了。”
黎向晚应了一声刚要落笔,却又停了下来,“要是将来被她发现你在骗她怎么办?”
“老陆说女人该骗的时候就要骗,先生说这叫善意的谎言,所以没关系的。”
黎向晚犹豫了片刻还是下了笔,只是嘴里还在嘟囔着:“我怎么感觉让剑门关这帮人把你带大不是什么好事呢?”
冰冷的饭菜很快就热好了,黎向晚的信也写到了尾声,无月明将饭菜端上桌,二人就着饭菜聊了起来。
“孟道长为什么让你去学那些妖族文字啊?我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用处。”
“我也不知道,我问他的时候,他也只是说将来会有用到的一天。”
“孟道长总是神神秘秘的,像是个江湖骗子。”
“嘘!说不定他现在正听着咱们说话呢!”
“不会吧?”嘴上虽然这么说,可黎向晚眼神却躲闪了起来,偷偷瞄了几眼窗外。
“孟道长修为通天,说不定呢?你说你爷爷和孟道长谁厉害?”
“应该……”黎向晚想了想说道:“是孟道长吧,我爷爷一直想让孟道长离开剑门关,可孟道长现在还在这里,要是我爷爷打得过孟道长,早就把他带走了。”
“说来也是,对了,落雁谷那个大坑怎么样了?”
“嘿!你说起这个我可不困了,”黎向晚撸了撸袖子,整个人的情绪都高涨了起来,“你是不知道,黎家虽然人丁兴旺,可是要把整个落雁谷都掀开也是不够的,就算加上其它家族的人,也还是差一些,因此我们需要那些散修的帮助,这样一来我们的人大多数时候的任务就变成了看管这些鱼龙混杂的江湖散修。”
“他们很不听话吗?”
“这倒不是听不听话的问题,而是大家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相同。我们的出发点是想修好大阵,在华胥西苑崩溃之前带所有人出去,而那些散修可不是这么想的,你觉得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无月明茫然地摇摇头,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不是他这个心思单纯的人想得明白的。
“他们想要的是借着这个机会,大肆地收掠修行的资源。这些散修精明的很,你给少了他们根本不会来,因此你只能超额的付出资源,还要考虑到他们在修缮过程中的克扣,此外他们甚至会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而故意拖延工期。”黎向晚说着说着就有些气愤,“这个工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无底洞。”
“你们就没什么方法管管他们吗?”
“没什么好方法,”黎向晚摇摇头,“当下大家都猜到了华胥西苑迟早会崩溃,如果不做什么,大家都是一个死字,唯一不同的就是谁更怕死。对这些散修而言,死了就是死了,形单影只,没什么可挂念的,早死晚死而已,可对这些大家族而言,还有更多的事情是舍不得放不下的。因此散修可以不管不顾,大家族却不能,单这一条就足以让我们陷入被动。”
无月明点点头,他理解了黎向晚的难处,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人们还在内斗。
“这还只是落雁谷的问题,剑门关的问题同样棘手,甚至更难处理。”
“剑门关怎么了?老陆都说过从没有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事情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啊。问题还是出在人上,几个嫡系配一些散修为一组同样是剑门关外防线的组成方式,不同的地方在于落雁谷的人虽然贪了些,但只要给的够他们也会干活,剑门关的则不一样,他们不仅贪还怕死。你是知道成群的睚眦和落单的睚眦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也知道它们是如何的残暴,可那些散修不知道啊,他们只在林边猎过几只落单的睚眦就以为睚眦不过尔尔,可真的遇到睚眦群之后,这些散修又能撑多久呢?他们会不会临阵而逃?他们会不会再也不敢上前线?自己的命和修行资源比起来哪一个更重要他们还是拎得清的。当你给再多的资源都没有人愿意来的时候,这件事就不好办了。”
“可我看大家伙现在士气很高啊,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吧。”
“若真是如此,老陆还至于整天呆在林子里,这边跑完了跑那边,根本闲不下来吗?他早就找个地方喝酒钓鱼去了。”
无月明突然赶到有些无力,他一直以为只要杀掉眼前的敌人就好,可现在看来,一个人能做的事真的很少。
黎向晚似乎看穿了无月明心中所想,笑着说道:“所以你要再努力一点,可别浪费了你的天赋,等到你一个人就能顶得过一只军队的时候,你就赶紧来帮我,省得我整日和这些明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勾心斗角。”
无月明郑重地点点头,“一定!”
黎向晚正要拍拍他的肩膀,却听到无月明又说:“可我现在整日除了读书就是读书,没什么变强的机会啊。”
“怎么会呢?你这天赋还发愁这个?”
“之前确实不会,但现在确实会了。你知道我这副身子对灵气而言就像是一团空气,他们随时都能来,也随时都可以走,最开始接触修炼的时候确实要比寻常人更快一些,但现在就出现了问题,就是上限无法增长,我能调用的就是这具身体能容纳的,没有办法能让容量变得更多。”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心法可练?”黎向晚也是大为吃惊,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一般而言每个修行者都会有一套功法从灵气中筛选自己需要的,并屯在体内,灵气的多少决定了能使用的法术强弱,因此在点星和法相两个境界,法术本身的强弱远不如自身的功法重要,只有到了天照境可以向天地借用灵气之后,法术的强弱才有了分别。
无月明摇了摇头,不仅他没有办法,连孟还乡都没有什么办法。
“那你之前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杀睚眦,每杀一只,容量上限都会提高一点。”
“你……”黎向晚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无月明,“不会真的是一头睚眦吧?那睚眦可是吃掉同类就会变强啊。”
“我可能算半只。”无月明郑重的说道。
“何来半只之说?”
无月明摇摇头,还是没有将药园的事讲出来,毕竟这故事听起来是如此的不真实。
黎向晚看无月明如此模样,知道他一定不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便打趣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天下第一呢?我可等着那时候借着你的面子耍威风呢!”
“要不你和我再去一趟巨木林,咱俩把那睚眦君王悄悄地做掉,那我肯定就成天下第一了。”无月明一本正经地说着假话。
“嚯,那要杀睚眦君王咱俩肯定不够啊,得把晨曦也叫上。”黎向晚大手一挥,一副当天夜里就要杀到巨木林的气势。
“晨曦才不会去呢,她要知道我还要去巨木林,一定会发脾气的。”
“她以前对这些事可是积极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年纪变大了,胆子却变小了。”
无月明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因为死的人太多了吧。”
嘴角刚刚还带着笑意的黎向晚抿住了嘴,再也没有说话。
两兄弟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屋外突然传来的破空的声音,随后便响起了敲门声。
黎向晚整了整衣冠,抹去脸上表情,黎家长孙的威严显露了出来,“进来。”
屋门应声而开,那人一进屋便匆忙的一拜,焦急地说道:“少主,不好了,西山里有了动静。”
黎向晚猛地站起身来,问道:“咱们的人都在哪里?”
“已经尽数集结,只等少主指挥。”
“走,我现在就过去。”黎向晚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甚至没来得及跟无月明道别。
在二人走后,无月明收拾了碗筷,目光落在了那封黎向晚写的回信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将刚刚发生的事补写在信中,他从黎向晚的里屋拿了一柄三字华胥刀,将信绑在刀上,随后向东方一指,华胥刀带着书信疾驰而去。
他回过头来吹灭了黎向晚房中的烛光,拿着慕晨曦送来的春衣,踩着月色翻过了院墙。
而在西方远处的密林里,各式法宝的光芒若隐若现。
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春日里,兽潮,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