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关外月胧明(九)
日子过得飞快,秋去冬来, 转眼间又临近新年。yousiwenxue
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朱玉娘和慕晨曦坐在院子里剪窗花,太阳高悬,照得人浑身都暖洋洋的。
“晨曦,这还是你第一次没在家过年吧。”朱玉娘慢慢地向慕晨曦示范着剪窗花的步骤。
“嗯,别说过年了,小时候连出城都难。”慕晨曦看着朱玉娘手里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剪着一张红纸。
“来到剑门关有半年多了,想家吗?”
“嗯……来的路上想,但是到这里就不想了,后来事情多了起来,就更不想了。”
朱玉娘看这个刚刚及笄的姑娘,轻声笑了起来,“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想练琴,整天想着往外跑,每次跑出去被抓回来的时候,阿婆就会拿柳条打我手心。”
“陆前辈说你以前在风月城,他还说风月城是人间天堂,去过的人就不想离开,那为什么你会离开那里来到华胥西苑呢?”
朱玉娘停下了手中的剪刀,靠在椅背上,看着慕晨曦眨了眨眼睛,“因为我遇到了一个比风月城还要美好的夫君,与他待在一起,比待在风月城里还要快乐。”
慕晨曦惊讶地抬起头,“玉娘你嫁人了?”
朱玉娘指了指自己盘起的头发,笑着点点头,“我都多大年纪了,自然嫁人了。”
“那你的丈夫也在剑门关吗,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呢?”能娶了朱玉娘的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之前确实在,现在他已经战死了。”朱玉娘的嘴角依旧带着微笑。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慕晨曦低下了头。
朱玉娘揉了揉慕晨曦的脑袋,“没关系,这不是什么秘密,你只是因为刚到这里不久才不知道罢了。”
脑袋上摩梭的手让慕晨曦想到了她娘李婉清,她在朱玉娘的掌心里蹭了蹭,抬起头问:“玉娘你后悔吗?”
“后悔?你是说跟着夫君离开了风月城,可如今夫君不在了,我也被困在了华胥西苑这件事吗?”
慕晨曦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失礼,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朱玉娘的温柔让她觉得她问再失礼的问题都不会受到责骂。
“当然不会,和夫君在一起的那几年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如果我一直留在风月城,或许生活会比现在更安稳,但是让我再选一次的话,我还是会选择跟着夫君走。”
朱玉娘看着一脸迷茫的慕晨曦,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你还小,再大一些就会明白有些人值得你为他付出一切,等你遇到了这样的人之后,你就会明白了。”
“这样的人一定会遇到吗?”慕晨曦扑扇着大眼睛,变回了那个喜欢问娘亲问题的小姑娘。
“说不定已经……”朱玉娘想了想转移了话题,“晨曦啊,我过些日子要到不凉城里买东西,你今年不能回家过年,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帮你带回来。”
慕晨曦歪着脑袋想了想,“玉娘你带些红糖回来吧。”
“红糖?”
“嗯,我娘做的红糖糍粑可好吃了,我从小就爱吃,可惜现在吃不到了。”
朱玉娘笑了起来:“好,我就带些红糖回来。”
说罢又顿了顿,凑到慕晨曦的耳边悄悄地说:“虽然你娘做的吃不到了,但是玉娘做的你可以吃到,我做的红糖糍粑也不差哦!”
“真的吗?”慕晨曦高兴地牵起了朱玉娘的手。
“当然是真的。”
“那玉娘你什么时候出发?”慕晨曦开心地都快要跳起来了。
朱玉娘指了指桌子上剪了一半的窗花说道:“要先把窗花剪完。”
慕晨曦吐了吐舌头,重新拿起了剪刀,跟着朱玉娘一张一张地剪起了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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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清冷的月光和地上覆盖着的白雪交相辉映,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飘着小雪的林子里掠过,正是前往不凉城的朱玉娘。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本来前几日就要出发的朱玉娘遇上了连日的大雪,无奈之下多等了几日,可时间不等人,眼瞅着离年关越来越近,她也顾不上是白天还是黑夜,在雪势稍缓后就立马动身前往了不凉城。
飞驰中的朱玉娘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腥味,这是睚眦腐烂后特有的味道,她立马停下了脚步,此地已经离不凉城不远,如果是猎人猎杀的,会把睚眦的尸体处理干净,这样任由尸体腐烂的情况,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睚眦内斗,在此地出现这样的状况,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朱玉娘掩去了气息,沿着气味传来的方向找了过去。
越往前走腥臭味越浓,最终在一块凹进去的断崖处,朱玉娘发现了大量被雪覆盖着的睚眦尸骨,有些还很新,只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甚至伤口上的鲜血都还没有凝固,她看着这些古怪的睚眦尸体皱起了眉头。
从伤口来看,这些睚眦不像是被人所杀,更像是野兽间的互相搏斗,可若真是睚眦之间的厮杀,为何尸首会全部堆叠在一处?这些尸体的血腥味会引来更多的睚眦,相信没什么人会这么做,就好像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故意将睚眦引到此处来杀一样。
究竟是什么人做了这样的事?朱玉娘决定留下来看看,这个人一定还会回来,至于是敌是友,她要见过了才知道。
朱玉娘在上风处找了片空地,生起了篝火,翻身进了林子里,不一会儿,她拎着一只不小的兔子出来了,稍稍清理之后就放上了火堆,烤肉的香气弥漫开来,飘向四方,这样无论是人还是睚眦都会出现,她要做的就是耐心的等待。
月亮越爬越高,雪也越下越大,就在朱玉娘打算起身继续赶路的时候,一道不同寻常的气息出现在了密林里。
朱玉娘见来者并没有出来的意思,朗声道:“这位道友,既然来了,何不出来谈谈?”
林子里那人犹豫了片刻,从阴暗的林子里探出了半个身子。
借着月光和火光,朱玉娘上下打量着那人,微眯起了眼睛,此人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这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头顶上落满了积雪,看不清楚容貌。
“道友请坐。”朱玉娘指了指对面的木墩。
那人缓缓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始终面向着朱玉娘,很是警惕,哪怕坐在木墩上,紧握的双拳仍然没有松开。
朱玉娘察觉到了对方的紧张,两手放在对方看得到地方之后,对他说道:“我并无恶意,引道友前来只是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你。”
那人仍不开口,只是盯着朱玉娘看,或许是朱玉娘的笑容和独特气质让他难以竖起敌意,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了。
朱玉娘见气氛不再那么紧张,开口问道:“那些睚眦都是道友杀的?”
那人点点头。
朱玉娘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承认了,可睚眦身上的伤确实不像是人所为,她又问道:“不知道友为何要杀了这些睚眦?”
“该死。”那人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两个字,口音有些奇怪,像是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一样。
如此简短的回答让朱玉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朱玉娘不再问话,那人也不再看朱玉娘,而是看向了一旁。朱玉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只已经烤好了的兔子。
“你要这个?”
那人点点头。
朱玉娘把那只有些放凉的兔子递给了那人,“有些凉了,要不再热热?”
那人没有回话,接过了兔子,把散乱的头发撇向两侧,根本不在意兔子是否已经凉了,大口地啃了起来。
没了头发的遮挡,火光终于照亮了那人的脸,竟是一幅清秀的少年模样,脸上的污垢也盖不住那双明亮的眼睛。
朱玉娘看见这个衣不蔽体、难避风寒的人竟是一个孩子,又见他狼吞虎咽地模样,心里纵有百般疑虑,也都被恻隐之心盖了过去,她柔声问道:“你每日就这么活在山里吗?”
那孩子嘴里被肉塞满,没有说话,而是点了点头。
“那你的父母呢?他们不管你吗?”
那孩子又摇摇头。
朱玉娘虽不清楚他这摇头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无论是哪种意思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师门中人呢?”无论从身上的灵气波动还是从他杀了那么多的睚眦来看,这孩子都不像是一个普通人,定有师承。
没想到那孩子又摇摇头。
朱玉娘皱起了眉头,这个孩子身上疑点重重,又不爱交流,短时间内难以摸清底细,可若是留他在这里又于心不忍,怕他不知哪天就死在了睚眦手里。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愿意随我去吗?”
那孩子猛然抬起了头,乌黑的眸子紧盯住了朱玉娘,眼神里满是警惕。
朱玉娘对上了那双眼睛,一瞬间仿佛是被一头睚眦盯上了,出于本能的,白色的圣光透体而出,带起的罡风吹得四周雪花一颤,两人中间的篝火都险些被吹熄。
朱玉娘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杀心,收回了护体圣光,微笑着注视着嘴里还塞着肉的孩子。
那孩子移开了目光,把心思放在了手里的那半只兔子上,大口大口地啃着。
朱玉娘松了口气,知道今日怕是得不到更多的东西了,关于这个孩子的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袖对他说:“两天后的夜里我还会到这里来,若你愿意跟我去一趟,就在这里等我,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去找你,也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关于你的消息,这样可好?”
那孩子看着朱玉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朱玉娘没有多做停留,留下一个温暖的笑容后就转身向不凉城走去。
那孩子看着朱玉娘离去的背影,咀嚼得越来越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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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的不凉城并不热闹,再加上连日的风雪,街上的人就更少了,就连集市上的人都不多。
素梨人虽然总部在剑门关,但整个华胥西苑里到处都有他们的人,除了剑门关上的战斗人员外,还有不少不适合战斗的弟兄或者普通人在各行各业里发光发热,用不同的方式帮助着素梨人,不凉城里不少店铺都是他们开的,所以哪怕不凉城里出门的人寥寥无几,朱玉娘买到需要的东西也非常简单,连给慕晨曦捎带的红糖都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就拿到了。
第二日的时候,朱玉娘去拜访了一些老朋友,商讨了一些重要的事宜,这才是要她亲自来不凉城的真正原因。
在谢绝了老朋友们想要叙旧的宴请邀约之后,朱玉娘赶在傍晚时分就出了不凉城,那个山里的孩子这两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到山上去看看那个孩子是否会按照约定在那里等她。
天色越来越暗,朱玉娘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担心那孩子不在哪里该怎么办,难道自己真的要留他一个人在这片茫茫大山里自生自灭吗?
好在离着好远儿朱玉娘就看见了若隐若现的火光,满怀的担忧全都变成了开心,从心尖溢到嘴角。
朱玉娘化成一道白色的流光,轻轻地落在了那孩子的对面。
篝火如两日前一样熊熊燃烧着,那孩子也如两日前一样啃着一只兔子,唯一不同的,是朱玉娘面前还放着一只烤好的兔子。
朱玉娘偷笑着撇了那孩子一眼,掸了掸木墩上的积雪后坐了下来,也不客气,拿起了烤好的兔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杀睚眦是因为我恨它们。”那孩子有些沙哑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宁静。
朱玉娘抬起了头,隔着篝火看着那个埋头啃肉的孩子。
“我喜欢这片大山,这里埋着我喜欢的人。”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
“我也没有师门。”
“我可以跟你走。”
朱玉娘放下了手里的兔子,眼睛里闪着珠光,她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朴素的温柔。
“我叫朱玉娘,你可以叫我玉娘。你叫什么名字?”
“仲乙。”
“你排行老二?”
“嗯。”
“那你的其他几个兄弟呢?”
仲乙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药园里那些只有一部分还像人的几个兄弟到底算不算还活着,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自己还算不算是一个人。
朱玉娘连忙转移了话题,“你的大名呢,总不能只有仲乙二字吧。”
“只是仲乙。”
“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吗?”
仲乙摇了摇头。
朱玉娘把手里的烤兔插在地上,走到了仲乙身边,紧挨着他坐了下来,不顾他身上脏乱的衣衫,揽住了仲乙的肩膀,“这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能连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都没有呢?”
朱玉娘仰着头,抱着仲乙的肩膀,琢磨着要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识字吗?”
仲乙把啃了一半的兔子也插在了地上,身子缩成了一团,藏在了朱玉娘的怀里,悄悄地摇了摇头。
“嗯……”朱玉娘两只脚一翘一翘的,她也是第一次给别人起名字。
皎洁的月亮照着片片落下的雪花,像是坠落人间的满天繁星,篝火堆里的柴火发出了噼啪的脆响,仲乙看着跳动着的火苗失了神。
月亮映在了朱玉娘的眸子里,比在天上的那个还要漂亮。
朱玉娘灵机一动,“叫‘无月明’怎么样?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咱们就姓无。”她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写下了“无月明”三个字,“你看,月明二字简简单单,来,你试着写写。”
仲乙接过了朱玉娘递过来的木棍,在那行娟秀的字下面歪歪扭扭的画了三个字。
“真好!”朱玉娘满意得拍了拍仲乙的肩头,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仲乙低着头,一遍遍的写着无月明三个字,越写越规整。
朱玉娘看着这个缩在自己怀里的孩子,开心地哼起了小调。
仲乙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地说了句“玉娘,谢谢你。”
朱玉娘的歌声戛然而止,她看着还在写字的仲乙,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木棍,把他吃了一半的兔子塞回了他的手里,又拿起了自己的那只兔子,一挥衣袖把篝火扇灭,一柄巴掌大的传信飞剑伴着青光先行飞向了剑门关。
朱玉娘回头又把还在发愣的仲乙拖了起来,牵着他向西边走去。
“要带你去的地方叫剑门关……”朱玉娘牵着比她要高一个头的仲乙,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剑门关的风土人情。
仲乙安静地跟在朱玉娘的身后,脑袋里反复回想着无月明这三个字,这是他第一次学会写的字,也是他今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