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命案
九月初十，霜降。邑都城发生了一起命案。
被杀的是一个大夫。
那大夫已经年过古稀，诊了一辈子的病，与人为善，此时被害，实在蹊跷。邑都府尹姓高，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天子脚下，发生命案，让他不得不重视。
高府尹恪尽职守，对此案十分上心，对老大夫相关的人员查了个遍，均无所获。正头疼之际，居然在老大夫家里一个年久失修的地下室，翻出好几箱久远的诊脉记录。
高府尹带领下属将记录一本一本地翻看，都不过是寻常病人的病情记载罢了。只是在翻到其中一本里，其中有几条居然来自宫里。
宫中的贵人遇到疑难杂症，也偶有请民间的大夫入宫诊治的，这并不稀奇。稀奇的在于，病诊记录用药用了大量的甘遂。
甘遂，外敷用来治疗红疹，可若是内服了，便是男子的绝子药。
高府尹立刻叫人封了箱子，将所有的记录带回府衙封存。也不敢继续往下查，只能硬着头皮拖着。
不想流言自己生了腿，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邑都。
民间的大夫，宫里的贵人，甘遂，绝子。这些东西串联在一起，怎么能不引人遐想。要知道当年各宫求子的事几乎都已经摆在明面上了，闹得人尽皆知，可到最后，谁也没有求得个一子半女，原来根结竟然在这里吗？
那些曾送女儿进宫的官员更是愤怒。先帝一死，那些没有生下儿女的嫔妃全被送进皇陵，要守着皇陵了此一生。未给他们母家带来任何的便宜，闻此流言，怎么能叫他们不恨！
于是他们利用手里的权力施压，要求邑都府尹彻查此事。
其实，还用查吗？
所有人心里明镜似的，皇城里只出了一子，便是当今的皇帝。谁最怕先帝再生出其他的儿子，太子之位旁落？那就是当今的圣母皇太后，皇帝的亲生母亲啊。
他们不敢去殿前喊冤，叫皇帝去查她的母亲，但是，给一个府尹施压的能力他们还是有的。
高府尹一个头两个大，命案凶手毫无线索，民间的流言压也压不住，愈演愈烈。时间一长，言官也不能坐视不理，纷纷上奏。
本来女学之事已经引起部分官员不满，是沈宁昭强压下来的，如今怨气似乎有了名正言顺的发泄口，纷纷咬住不放，要求彻查。
沈宁昭已经罢朝了三日。
这日傍晚，沈宁昭来福寿宫陪太后用膳，时间还早，夕阳又好，苏太后便要沈宁昭陪着她去御花园走走。
御花园有一面长长的墙，花匠沿着墙面支架，夕颜花便沿着架子爬了一整面墙，苏太后一边看一边赞叹：“以往只觉得这朱墙沉闷压抑，如今这样，也生机勃勃，叫人心生欢喜。”
沈宁昭点头。
二人一路走到颐和轩，苏太后吩咐宫人不必跟着，沈宁昭扶着她走上了三层阁楼。
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苏太后有些喘，她坐在木椅上，看着天边的夕阳。
白云一团一团的，像画出来的似的。太阳躲在后面流动，一会儿将云彩染成金粉色，一会儿又悄悄地沉了脸，像是紫色，又像是灰色。
偶尔划过两只燕子，扑棱着翅膀，飞到某一处的檐下。
苏太后笑道：“小时候家里，檐下也有燕子窝。那年，它们哺育了两只小燕子，有一回，小燕子从窝里掉了出来。它那样小，连羽毛也没有，皮肤是粉色的，拿在手上又软又热，我都不敢动，最后还是哥哥架了梯子亲自放回去的。”
沈宁昭看着檐下的燕子，道：“前几日舅舅来了信，他去年种的荞麦花，今年零星地开了一些，到了明年，便开得盛了。”沈宁昭转头看向苏太后。
苏太后笑了笑：“好。”
两人一起看太阳往下落。
“那个大夫，是我请来的。”苏太后的声音很平静，和她说燕子的时候一样：“甘遂也是我要的。”
沈宁昭似乎并不意外，那时候的后宫，决不能再出生皇子，否则她们必死无疑。
她看着夕阳没有回头。
“我已经毁了记录，不想那大夫手里还留了一份。”苏太后笑容不变：“这可能是命。”
沈宁昭这才回头：“若是我们信命，便不会走到今日了。”她走过去，将手搭在苏太后的肩膀上：“母亲放心。不过是一个民间大夫，孩儿自有对策。”
苏太后点点头，似乎有些如释重负。
天边的太阳只剩余光，各宫开始点灯。
“顾池宴是个很好的孩子。”苏太后突然开口。
沈宁昭一愣，她与母亲从未聊过顾池宴，一切都只是心照不宣，如今提起，沈宁昭有些不自然。
“母亲怎么突然提起他？”
“他或许是个可靠之人，只是，南荞……”苏太后看向她：“你永远要记得，你是苏南荞。你是你自己。”
沈宁昭有些不懂，她在苏太后身边蹲下来，抬眼看向她。
“南荞，你要给自己留有余地，你不能为任何一个人活着的。你得为自己活。”苏太后抚了抚她的发顶。
“母亲今天怎么说这个，我不喜欢。”沈宁昭握住她的手：“前朝的那些事母亲不要理会，更不要胡思乱想，那不过是小事。我们千难万险都闯过来了，怎么可能叫这种事绊倒。还远远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苏太后见她郑重，又笑道：“我明白。可能是人老了，啰唆了些，见着你总想与你多说两句。”
“这句也不喜欢。”沈宁昭仍皱着眉。
“好好好。”苏太后扶着栏杆站起来：“回去吧，该用膳了。今日有你喜欢的酒酿丸子。”
“好。”
沈宁昭陪苏太后用了膳，才回立政殿。
月上中天，福寿宫已经熄了灯。苏太后洗漱完上了榻，云霜进来添香。
添完香，又拿出一颗药丸，端着一碗温水，来到苏太后的榻前。
苏太后洗去了妆容，此时面容惨白得吓人，眼神黯淡无光，连嘴唇都泛着紫，她伸手去接药丸，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叫她的额上渗出了一层汗。
好不容易接到了药丸，她手一抖，药丸掉落，云霜连忙去捡，却听头顶上一声漫长的叹息：“算了……”
云霜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再抬头的时候眼睛已经红了。
苏太后朝她招招手，将云霜拉过来，与她坐在一处，苏太后道：“我算着日子呢……就让我用这残破的身子再送一送我的南荞……”
云霜不敢抬头和她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