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樊笼
月光移转,漏过窗棂。
沈宁昭正在批奏前些日子攒下来的折子。没什么大事,大都是恭贺新年的地方折子。虽是无聊,沈宁昭仍然是一本一本地看了批了。乐吟进来添茶,沈宁昭方才抬起头来,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沈宁昭饮了两口茶,又垂眸接着批折子。乐吟却停在那里没有退出去。
“怎么了?”沈宁昭头也不抬地问。
乐吟有些犹豫,咬了咬牙,仍是道:“一个时辰前太后娘娘宣顾首辅入福寿宫了。”
沈宁昭停下笔,皱了皱眉。上次宫宴后,夹道里顾池宴转身离开前看她的那一眼,叫她现在想起来,心里仍是像扎了根刺。苏太后的手段了得,宫宴她已经见识过了,如今这样堂而皇之地召进宫来,还不知道等着顾池宴的是什么呢。
沈宁昭思索了片刻,站起身来。还未开口,乐吟却挡在她的身前,抿了抿唇,低声道:“诗媛姑娘也在。”
沈宁昭站在那里,再也挪不动半步。她缓缓地坐回去,伸手想要拿折子,不知怎的,那摞的好好的折子就这样撒了一地。乐吟跪在地上将折子一一捡起来,放回案上。没有起身,却仍是跪着的。
沈宁昭看向她,乐吟抬起的脸带着下了决心般的郑重,问道:“陛下,今日是元宵节,可要摆驾福寿宫?”
去了又能如何呢?
沈宁昭在她目光中,伸手重新拿起笔,仔仔细细地沾饱了墨水,又拿了一个折子,低着头道:“不必了。”
还未下笔,饱满的墨汁不堪重负滴落,落在折子上,迅速向外晕开,很快挡住了折子上的字,沈宁昭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将折子合上,换下一个。
乐吟趑趄嗫嚅,在季和反复暗示的眼神里,终是答了一句:“是。”
“退下吧。”
乐吟和季和退了出去。二人刚出门,季和便拉着乐吟往角落处去了。
“我的姐姐哎,你这是做什么?”季和压低了声音。
乐吟低着头,抿着唇不肯辩解,又觉得不甘心,抬头瞪着季和看。
立政殿里头的那个人,将委屈与不甘心统统藏了心里,无可诉说。小小的宫殿困住她的人,也困住了她的心。那夜,沈宁昭拉着她的手,言不由衷地一句好疼,听她心都要碎了。沈宁昭不敢委屈,她想替她委屈。沈宁昭不敢任性,她想替他任性。明知是僭越,她也想去试一试。不然,她真怕这宫殿将人逼疯了去。
季和叹了一口气。想将人拉下去休息休息,哪知乐吟却不肯了,她又退回了殿门口,如往常一般守在那里。
季和如何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心中默叹。走了过去,与乐吟站在一处。
顾池宴一个月内去了三次福寿宫。很快,邑都城流言起,顾家与方家好事将近。顾承宗原定回漠北的归期,往后顺延了一个月,就是想要将这桩婚事定下。
仿佛是人逢喜事,顾池宴朝堂之上更加意气风发,同僚见风使舵都来称赞郎才女貌,顾池宴也笑着应下了。
每每顾池宴递上来的折子,沈宁昭总是愣上许久才翻开来看。笔锋凌厉,言辞凿凿,滴水不漏,无可指摘。不是前些日子带着置气的疏离,而是一个忠心的臣子对待皇帝直言不讳。
沈宁昭批奏的手没来由的就有些发抖,人说人如其字,沈宁昭脑中又浮现顾池宴那张脸。沉静的,冷漠的,炙热的,孤独的,坚定的……一个人。恍惚间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与她痴缠的那个人如今像是一个陌生人。
心里像是有一个洞似的,叫人的心肝脾肺统统悬在空中,无依无靠,没有着落。一阵微风,都能听见轰隆隆地回声,脏腑毫无章法地搅弄在一起,呼吸都是疼的。沈宁昭丢了折子,双手按在眼上,深深舒了两口气,咬着牙,用力压下心里似乎要溢满的情绪。
二月二,花朝节。
是新年后的第一个好日子,苏太后在福寿宫宴请顾承宗。一桩好事只差最后双方点头。
顾池宴正好休沐,万事俱备。
沈宁昭下了早朝,便待在立政殿未出。从日出东方到月上枝头。甚至还认真用了膳。
晚膳后沈宁昭继续坐在案前看折子,瞥了一眼漏刻,酉时末了。这个时间街市上的灯该已经亮起来了。花朝节,在大邺不仅仅是花神节,更是男女表露心迹的日子。
真是选了个好日子啊。
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声,沈宁昭细细听了半晌,才听出来是凤栖梧。
她又低下头去 继续看折子,盯着折子半晌却也不见动静。原是熟悉的字,像是变了形,变得陌生,连在一起更是晦涩难懂不明所以。沈宁昭拧着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却看了下句忘了上句,百余字的奏章,愣是看了半个时辰。
沈宁昭没了耐心,将折子丢了出去。起身将案牍旁的窗户开了半扇,冷风吹进来,才叫人冷静几分。
沈宁昭足足站了两盏茶的时间,直到乐吟进来,给她换了一杯热茶,劝了又劝,她才重新坐回案前。
再次瞥向那堆小山似的折子,看见熟悉的字,沈宁昭明显愣了一下,顾池宴今日休沐,不该有折子递上来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宁昭心脏扑通直跳,想要伸出的手又颤抖地停下。她清晰地知道,眼前是一座樊笼,打开了它,野兽放出来,便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越是害怕,脑海里钻出来的画面就越多。
顾池宴踢开沉重的偃月刀,将她护在怀里,掌心是潮湿的凉意。
城楼之上送顾池宴出征,一身雪亮铠甲的少年将军开始崭露头角。
太傅府上,顾池宴抱着她拔剑,血流了那样多,他手一抖,药撒了一地。
东巡的花船之上,她蓄意勾引,顾池宴被逼得急了,便将她困在怀里,滚烫的手抚在她耳边,声音暗哑:“陛下要试试吗?”
一场山洪,寻人寻了一夜的顾池宴,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她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心跳声,也清晰的知道她赌赢了。
清歌姑姑死在她的怀里,顾池宴擦干净她手上的血,给了她承诺:“以后,我会陪着你。”
顾池宴中毒,危在旦夕,她一丝也没有犹豫便给舅舅去了信,哪怕用苦肉计也要救他。
……
最后的最后,是母亲的那句:“你扪心自问,真的没有半点私心吗?”
真的问心无愧吗?真得没有半点私心吗?
沈宁昭闭上眼,她骗不了自己。
怎么可能没有?
可是私心,她真的可以有吗?
任性的代价,她真的承受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