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舞剑
酉时末,一行人方才回到庄园。这园子颇大,沈宁昭住在主园,靠后。顾池宴他们住在西南的晖园。
吃过晚饭,陆思衡在屋内看书,传来敲门声,路九打开门一看,是宋时锦的随从吴祁。
宋时锦出门从不带丫头婢女,为行事方便,只带了一个随从,这个吴祁也从小长在军营,是个百户,身上有一股匪气,很是看不上陆思衡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白面书生。
宋时锦的心思虽没有闹得人尽皆知,却也没有刻意藏着,吴祁多少也看出来了些,心中不忿,私下对陆思衡也没有好脸色。
“吴大人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陆思衡问道。
“我家郡主有请,请雨花阁一叙。”吴祁并未行大礼,只拱了拱手,道。
“不知郡主深夜召唤,是有何事?”陆思衡道。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吴祁拧了拧眉,语气不耐道。
“你…”路九替自家主子不忿,想开口教训,却被陆思衡抬手拦住了,接着道:“男女有别,深夜拜会,恐有误郡主名声。”
“总之话我带到了。去与不去,陆大人自己决断吧。”吴祁硬邦邦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了。
“这个莽夫!”人走远了,路九忍不住骂道:“如此不懂规矩!”
陆思衡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沉吟片刻,还是叫路九取来外袍,往雨花阁去了。
雨花阁是晖园的一个小花园,园子不大,贵在精致。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走了一刻钟,陆思衡到了雨花阁,阁中的吊脚檐下挂了灯笼,随风微摆,临近十五,皎洁的月光铺了一水池,陆思衡左右张望,却不见人影。
疑惑之际,一个月白身影自阁楼翩然而下,落在湖边的大理石围栏柱子上,右手拿了一把薄剑。宋时锦多穿红衣,热烈得像雨林肆意生长的树,自由到嚣张。如今一袭月白罗裙,头戴釵环,像从月亮下走下来的月光女神,纯真不可侵犯。
陆思衡愣神之际,宋时锦手腕翻转,翻出一朵剑花,脚下轻点,便飞身而起。长长的薄箭在月光下光影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舞剑之人时而气势如虹,刺破夜幕苍穹,时而柔美优雅,搅乱一池秋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一曲剑舞毕,宋时锦缓缓落在陆思衡的面前,气息微喘,鼻尖冒出点点汗珠,下巴微扬,笑问道:“如何?”
“什么?”陆思衡方才回过神来,一时不明所以。
“我虽不会跳舞,却会舞剑。”宋时锦有些骄傲地道。
陆思衡突然明白过来,今日游湖,采莲姑娘舞姿优美,自己便场面话客气的夸了一句,不想宋时锦却记在了心上。
陆思衡心中震动,宋时锦在南境曾率五百精兵包抄敌后,直捣黄龙,魄力与计谋令多少男子都望尘莫及。可就是这样的她,在这样一个夜晚,绾发束腰,为他舞剑。
她放低了姿态,却并不显得卑微,她的情意和她的剑一样,气势如虹。
骄傲如她,自是不会东施效颦,她要的是青出于蓝。她扬着脸,一脸的意气,没有委曲求全,没有畏手畏脚,她磊落坦荡,敢爱敢恨。
“郡主殿下,英姿勃发,宛若神女下凡,今日得见,是陆某三生有幸。”陆思衡认真地夸了夸她,将她摇摇欲坠的银钗往里插了插。
“哪里来的这些首饰?这次出门还带了这些吗?”陆思衡甚少见她如此装扮。
“临时在首饰铺子里买的,小地方,不如邑都铺子里的珍稀华贵,胜在精巧。最后还是请乐吟姑娘帮忙穿戴的。这裙子,好生繁琐。”宋时锦抱怨道。
陆思衡轻笑出声,想了想,接着说道:“我曾听闻,南境多花,百花竞艳,却又有一种花,名为醉红,花极美,多生长在丛林深处的岩壁之上,不依附,不献媚,遗世而独立,清醒而自知。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又是多少人的可求不可得。郡主便是如此。已然很好,独一无二,不必同任何人相较。”
“你若求了,便叫你可得。”宋时锦脱口而出,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直看着陆思衡,皎洁的月光下,少女一颗真心不染尘埃,陆思衡被她一句话,心泡得酸软,在这一瞬间生出自私的心思来。
陆思衡敛去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宋时锦,道:“得郡主垂爱,陆某受宠若惊。可陆某并非良人,郡主可知?怀远候府早已失势,举步维艰,邑都权贵盘根错节,郡主若是留在邑都,那便是把整个安邕王府牵扯了进来。郡主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吗?
安邕王镇守一方,功勋卓著,守正不挠,一朝入局,会有多少双阴毒的眼睛盯着。荣景公主深谋远虑,必是不会同意郡主深陷邑都难以自拔。于公于理,郡主都没有留下来的理由。郡主本是南境自由的风,何必将自己困在邑都做那笼中的鸟?”
“那于情于私呢。陆思衡,你的私心呢?你想让我留下来吗?”少女不顾一切,一头撞了进来。
陆思衡胸口滚烫,心脏没命地跳,喉咙干哑,向来口若悬河,有礼有节的陆思衡此时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秦恪野一语成谶,他动了心思,他便做不成君子了。
他想将宋时锦留在波诡云谲的邑都,守着她,护着她,在旋涡深处也牢牢牵住她的手。
少年时的第一次心动,来得猝不及防,躲不开,也放不下。青涩又笨拙,莽撞又炽热,无惧无畏,不肯回头。
翌日中午,清歌方从鹊山回来,人看着很是疲惫,沈宁昭免了她的规矩,叫她去休息,却不想清歌这一觉睡到傍晚,却发起热来。
沈宁昭立刻召了随行御医来,仔仔细细地诊过,说是受了风寒,需得休养几天,喝一服药便能大好了。沈宁昭这才放了心。
安顿好了清歌,沈宁昭心中有疑,便把她随行婢女叫过来问话。
“为何姑姑突然执意想要去鹊山,这几日可是发生了什么?”沈宁昭问道。
婢女犹疑片刻,才道:“姑姑这几日睡得不安稳,夜里总是惊悸,她怕这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心里难安,这才非要去鹊山求菩萨保佑的。”
“有这种事为什么不来回禀?随行御医皆是摆设吗?出了事你们担待的起吗?”沈宁昭沉声道。
“陛下息怒,姑姑不许奴婢们透露半句,奴婢不敢不从啊。”奴婢连忙请罪。
“鹊山上发生了什么,为何病得这么突然?”沈宁昭又问。
“姑姑为表诚心,在庙中跪求了一整夜,山中……”
“荒唐!你们为何不劝阻?且不说山中条件简陋,山风寒凉。姑姑腿脚不便,跪上一夜,可受得住?!”沈宁昭拍了桌子,脸上是掩不住的怒气。
“陛下息怒!”婢女连连磕头,哭求道:“姑姑是为陛下祈福的啊,奴婢如何敢劝?”
“什么?!”沈宁昭一愣。
“姑姑是特意为陛下求平安符去了啊,还特地请住持开了光,姑姑知道陛下知道了一定不肯戴,便计划偷偷缝在那件披风的夹层里,再给陛下的。”
沈宁昭坐在椅子上许久没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想起那日早晨,清歌姑姑坐在明净的窗户前面,绣那个披风的样子,温柔又专注。
无论她如何,在母亲与姑姑眼里,她永远都是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清歌姑姑一生未嫁,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沈宁昭觉得有些心酸与愧疚,婢女退了下去,只剩乐吟陪她坐在那里。
“药可煎好了,给姑姑送过去了吗?”沈宁昭回过神来,问道。
“陛下放心,御医已将药送过去了,清歌姑姑喝了药,睡一觉,发发汗,便能大好了。”乐吟答道。
“我去瞧瞧去…”沈宁昭起身,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重新坐回椅子上:“还是等明日姑姑睡醒了再去吧,我去得勤,她又要多想了。”
“陛下不必忧心,夜里有婢女和御医守着,不会有事,今夜便叫姑姑好好睡一觉。”乐吟安慰道。
沈宁昭点点头,此时夜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黑暗似乎掩住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