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祭魂调
天地是全然寂静无声的，浮长川凝眸注视着此间万物生灵，他们在石像头颅崩碎的刹那，就已化作缕缕猩红怨念钻入张陵体内。
那般凶厉的怨念并没有被张陵吸收，或者说那怨念本就属于张陵，于他体内游走了一圈，便又如‘地龙’般震碎、重构着此间天地。
自那不断崩碎、又不断重建的世界里，浮长川瞧着张陵一步步走向深渊，一点点变成了张癞子。
……
张陵昏迷后始终不见醒，镇民嫌他躺在云流观前碍眼，就用草席裹着将他扔到乱葬岗里自生自灭。
至于他家的屋宅和田地，在镇民潦草下葬张老爹后，便顺其自然将其瓜分掉。
张陵在乱葬岗躺了约有半年才苏醒，醒后他不怨也不恼，只在乱葬岗结草庐、炼丹药、修神通，全然无视镇民或嫌恶、或惊恐的目光。
这状态持续有七年时间，这期间他先后抱回数名孤儿当徒弟抚养，然而他们都没能活下来。
那窝心的一幕幕从浮长川眼前掠过，仿佛他也跟着过了七年般，流转着缓缓停在一处他熟悉的画面！
庙堂前老树下，他落在枝头听书，正当明悟之际，忽有一道卡着浓痰的嗓音钻入耳，怒斥：“区区蜉蝣也敢谋求长生，简直天方夜谭！”
他慌忙寻找，却没发现那道声音的主人，此刻正躲在密丛间，如虫子般窥伺这热闹的庙堂。
蜉蝣死后的那一夜，张陵自睡梦中惊醒，于床上坐了片刻竟突然仰天疯笑，边笑边大喊：“谢祖师爷提点！”
癫狂可怖的笑声响彻乱葬岗，倏而一阵风卷出草庐，伴着兴奋到病态的呼喊袭向清流镇。
“呵呵呵养了七年的虫子，今日总算养成！”
狂风穿街过巷，‘咻咻’如厉鬼嚎哭，哭灭一盏盏夜灯。
浓厚的黑暗在瞬间吞没小镇，那沉甸甸的岑寂压下，似要将胸腔中所有的空气都挤压出去！
街心牌楼仍亮着一盏灯，剧烈摇晃着仿佛小镇在呼救，未料一张嘴那所剩无几的空气立刻散去，只能从嗓子里挤出微弱的气音。
那般微弱的气音，缥缈悲戚宛如一曲祭魂调，祭奠这寂静夜中的亡魂！
浮长川凝眸注视这一切，但见缕缕怨念自清流镇飘出，纠缠着、交织着，如一头饕餮窥伺在侧，虎视眈眈、馋涎欲滴。
‘料定此间怨念最重，但没料到的是，这些怨念竟然来自张癞子！’他抬头望着模样愈发清晰的饕餮：‘遍历张陵的过去，他会变成这副模样，也算……’
‘不对！不对！’浮长川惶恐摇头：‘若同情张癞子的遭遇，若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不是他，那这些时日我究竟在反抗什么？’
‘或许……我和他都没错，真正该死的是这些镇民？’他思忖着闪过一丝犹豫，又即刻否定：‘不对！恶便是恶，纵使将它打扮得再可怜，也不该被同情！’
动摇间但觉心烦意燥，他试着冷静下来，但被张癞子羞辱虐待的一幕幕却疯狂钻入。他的情绪被挑动，心底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将周遭一切全都摧毁的冲动！
“稳住，不可冲动、不可生怨。”敏锐察觉到自身变化的浮长川，慌忙吐纳调息，压制心口涌动的那股躁动。
然而道心一旦有了裂隙，妄念就如肆意滋生的蚁群般疯狂啮咬着，直将其咬到残缺不全、血肉淋漓。
瞧着丝缕怨念自体内飘出，浮长川试图压制却没有丝毫用处，反倒因为压制不住这股该死的怨念而生出更多怨！
‘该死！’他紧咬着牙：‘不破不立，索性在我彻底失去理智前，撕开一道口子！’
他决意不再压制那股冲动，凝眸死死盯着高高悬于饕餮兽口前的张癞子。
‘一切皆源于他，那就终于他罢！’
心念一动，不再压制心府灵炁，激荡涌动间青光包裹住他，须臾间他便化作那青年模样。
随之神色一凛，手腕处彼岸花飘落，倏而凝成一柄长剑悬于空中！
“碎影，助我破境！”
黑气卷起碎屑袭向‘饕餮’，下一刻浮长川身影晃动，如鬼魅般转瞬消散无影。
刹那破空声起，墨一般浓的夜色中，一道白光骤然横截天地，似要将那老道的头颅，连同这苍穹一道劈开！
然而攻势奇诡凌厉，张癞子却是不急不缓，纵使那护体的饕餮兽口被一剑破开，纵使长剑无数次迫近喉咙三寸处，他都不为所动。
缠绕在身侧的怨念仿佛没有止境，始终横挡在他二人之间，数次化解浮长川的攻势。
张癞子看着愈发焦躁的长川，那戏谑的、疯癫的笑容始终挂在嘴角，手中不紧不慢取丹品鉴。
“为何？！”浮长川怒吼着：“为何你这么从容？”
“最坏不过一死，何必着急忙慌？”张癞子淡然说着，话语中的那份超脱，竟有几丝道骨仙风。
“莫要装了，恶心！”浮长川咬牙喝道。
怒火不受控制般喷涌，不因那副气定神闲的恶心模样，也不因他数次出招皆被化解。
只因他发现，在这怨念编织的虚假天地中，只有他着了相、只有他生了怨，只有他怒不可遏！
“假的！都是假的！”浮长川怒吼：“都该死！都该死！”
周身黑气骤然迸发，裹挟着猩红怨念直冲向张癞子，竟令那‘饕餮’都禁不住一颤。
而汹涌袭来的气息也令张癞子一怔，他笑意渐渐散去，皱眉凝视那双溢满杀意的眼，却是止不住颤抖起来。
祂是此间生灵怨念孕育的意识体，天道赋予祂的本能是影响破境者道心、挑动破境者怨念，使其被怨念反噬而道行尽毁，最终成为此间天地的养料。
可眼前这只小虫子给他的感觉却很不同，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老子活不了，你们谁也别想活！”
“他的意图很明显啊……”祂念叨着注视气息陡然而增的浮长川：“拼着燃烧元灵，也要将眼前的一切撕碎。”
“啧，真是个疯子！”祂是劫数的一缕显化，天道赋予的本能告诉祂，若是机缘到了，祂也可拥有肉身、化为生灵。
虽不知化为生灵有甚好的，但就像炎炎夏日自井里抱出的那个凉西瓜般，祂对此没有抵抗力！
‘对，不能被撕碎！’
祂寻思着突然一哆嗦，顿觉寒毛根根倒竖，后背在瞬间被冷汗浸湿，抬眼就与那双满溢着杀意的眼对视。
‘冷静……’
祂很想这么说，可微微抽搐的嘴唇刚张开一条缝儿，碎影已将‘饕餮’兽口撕开，那包裹着怨念的手已然捏住自己脖颈。
咔！
脖颈被捏碎的声音传入耳，‘张陵’还没来得及颤栗，祂就被重重摔在地上，嵌入那塌陷的石板路中。
落地俯视着嵌在地上的‘张陵’，浮长川一脚踩在祂胸口，猛地一用力，直将祂肋骨踩碎！
眼瞧断裂的肋骨刺入心脏，浮长川缓松一口气，方以为这般可破除幻境时。未料那飘浮于空中的磅礴怨念，竟丝缕钻入祂体内，飞快修复祂的伤势。
‘果然没这么容易。’他微微皱眉，倒也不算太惊讶：‘也罢，杀到他不能再愈合为止！’
这杀念一旦起了，不搅得天翻地覆，哪能轻易平息。
下一瞬碎影掠过‘张陵’的脖颈，一剑便将其头颅斩下，狠狠甩到空中！
然而怨念汹涌袭来，竟在那抛飞的头颅下又凝成躯体，浮长川微一皱眉，低头又瞧见残躯上也长出新的头颅。
“啧！”他撇了撇嘴，本就瞧张癞子那张脸不顺眼，如今不管抬头或低头，那张脸都撑满了视线，属实不痛快。
心念一动，黑气裹着猩红怨念，凝成一缕缕黑红血丝袭向两个‘张陵’，转瞬将祂们撕碎吞下。
不过未等血丝回返，怨念又在远端凝成‘张陵’的模样，浮长川嫌恶地啐上一口，咬牙再次冲将上去！
道道灵爆声在夜空轰响，气浪席天卷地转瞬将清流镇化为废墟，连那怨念都稀薄了许多。
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崩碎再复原，‘张陵’惊讶发现自己丝毫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而更加令祂惊悚的是，那缕缕怨念竟随着浮长川的一次次爆发，不断融入他体内！
‘这家伙完全疯了！丝毫不抗拒怨念的侵蚀，纵使让他活下去，也只能是一具被怨念控制的傀儡啊！’
祂在心底呐喊着，却发现一个更绝望的事实，那就是在浮长川完全失去理智前，自己就会被撕碎。
‘不能被撕碎！’
莫名涌动的求生欲，令‘张陵’心神一顿，旋即又禁不住苦笑：‘说起来，老子才是劫数啊？！’
破碎虚幻的躯体再一次凝实，在那彼岸花瓣落下前，‘张陵’再次拼尽全力喊出：“慢着！该被毁掉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长剑在眉间顿住，‘张陵’抬眼对上那双如傀儡般了无生机的眼，心弦一松：‘试了三百多次，总算……’
刺啦！
未等祂感叹完，长剑已然刺入眉间，再次将祂‘杀死’！
“疯子！”
祂忍不住喝骂，随之又经历了九九八十一次死亡，眼瞧着这天地在渐渐崩碎，祂仿佛有种自己在‘渡劫’的感觉。
一时间所有的不甘、怨恨都涌了上来，在利剑即将刺穿心脏前，祂引动所有怨念挡在身前，而后怒吼道：
“我才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