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下山时,孟新竹一直在想,回民宿见到周凌该怎么办。
她从来是怕她的,她们之间的关系,像教师和学生、父母与子女、上司跟下属,唯独情爱始终排在末尾。
上学时,周凌代替老师管教她功课作业,毕业后,又代替已逝的父母安排她工作生活,最后彼此都长大成人,周凌仍没有松懈对她的掌控,连她的事业和喜好都剥夺。
她们之间,关系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那些好,真真切切落到实处,牵引她走过一段坎坷迷茫的人生,也是绳索将她捆绑在周凌身边,要始终保持乖巧顺从。
她像志怪小说里报恩的狐狸,初时心怀感恩,也浓情蜜意,欲予欲求。但无限容忍一退再退的后果,并没有换来怜惜、珍爱,却是把周凌惯坏了。
当年那份救她于水火的仁义,成了鞭笞禁锢她的刑具。
她的生活始终围绕着周凌打转,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不敢轻易离开,也害怕失去庇佑,回到那段孤苦无依的日子。
山野间自由自在的小狐狸,成了被人类驯服豢养的家畜。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周醒牵着她过马路,转进她们来时那条长街,眼看民宿越来越近,她好着急,就要见到周凌了,怎么办……
短暂逃走,最终还是要回到周凌身边,这段关系里,她尽心尽力毫无保留,故而萌生出离开的想法时,发现自己早就被拔掉尖牙利爪。
不想面对周凌,不想回家,像厌学的小孩,她满心仓惶无知时,周醒竟奇迹般扭转矛头,站到她面前抵挡了周凌的怒火。
周醒亲完就跑,两腿倒腾得比风火轮还快,孟新竹原地呆立许久才回过神,看向周凌。
周凌手捂着脸,震惊、不解,好似被街边路过的野狗咬了一口。
旁边小超市的大姨们手掩唇叽叽咕咕,其实音量一点没控制,生怕人家听不见。
“这个是嫂子,那个是姐?刚才那个是妹妹?”大姨a迅速分析出人物关系。
“女的咋玩?”大姨b不解。
“女的咋就不能。”大姨c豁达包容。
“甭管黑毛白猫还是小花猫,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大姨d显然是见多识广。
“胡说八道什么?!”周凌扭头厉声呵止。
她好凶,连路人都被她吼。
孟新竹觉得这时候应该配合做点什么,当然说是逃避更准确。
总之,只要周凌别为难她,别跟她吵架,短暂走开,别遮挡住她头顶这片好不容易晴朗的天。
“你们……额,算了。”手指点点下巴,孟新竹朝周凌宽容笑笑,“先回去吧。”
不想与周凌并肩,她加快脚步,独自朝前。
“竹子!”周凌叫停她,“你不会真信了周醒的鬼话吧?她就是故意整我,你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孟新竹回头,委屈、茫然。
“她就是故意整我!()”周凌显然是气得不轻,袖口不停擦脸,万分嫌恶。
两手攥紧了斜挎包带子,孟新竹步伐加快,却还要强自伪装出镇定,姿态滑稽。
你跑什么!()_[(()”周凌喊。
“我先回去了,你也快些哦,不要在外面玩太久。”孟新竹回头叮嘱,下一个转角,迅速躲藏到花墙后。
另一头。
周醒已经跑回民宿,从卫生间里出来,扯了两张纸巾擦干唇边水渍,她踢了拖鞋躺床上给冯念发消息。
[你绝对想不到今天发生了什么,甚至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下面跟一条五十八秒的语音,把上午的事详细说了。
冯念回复说“进展很快”,随后点评:[果然这种女强人、悍匪,都只可远观,靠近很难相处。]
周醒说:[跟女强人没什么关系,成为女强人的先决条件也并不是彻底丧失人性。她就是从小被惯的,小时候爹妈惯,长大老婆惯,没吃过苦头,欠削。]
[她最好能继续保持,不然哪儿有我机会。]
冯念问然后呢,下山回来之后,她什么态度。
憋半天了,就等这句呢。
咧出一排小白牙,周醒乐颠颠打字:[你万万想不到,就在十分钟前,我跟她亲了。]
冯念丢来三个问号:[亲了?跟谁。]
[跟周冰冰,亲了。]
当时周醒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事急从权,其实也不失为上策,起码给她一个正当的理由逃跑,也能暂时转移竹子姐那边的压力。
又一条五十八秒的语音详细说明,描述极尽夸张、渲染,还故弄玄虚几次停顿,重复了四次“你猜怎么着”。
冯念:[你可真有本事。]
听见民宿老板在院子里讲话,周醒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鞋都来不及穿,赶忙跑到窗边去看。
孟新竹先进门,老板娘在院子里种花,同她打招呼,她便上前攀谈,说想帮忙,捡了只小花盆抓在手里,迫不及待给自己找点事做。
过了半分钟,周凌垮张逼脸进来,孟新竹从小马扎上起身,“你回来了。”
周凌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径直朝前。
两手将腮边碎发勾至耳后,周醒手指尖拎高耳朵,屏息细听。
鞋跟“叩叩叩”,是周凌从走廊经过,然后隔壁门“砰”一声巨响,周凌回房间了。
不是你家门呐!砸坏不用赔钱呐!周醒心中大声谴责,真没素质!
她继续撅个腚趴窗。
老板娘皱眉,对周凌略有不满,当着孟新竹的面,没说什么,倒是孟新竹先表示,结账的时候如果发现有损坏,可以照价赔偿。
“我还以为你跟那个女孩是一对。”老板娘比划说:“就那个,大眼睛,年轻的。”
她的形容生动活泼,“像只小马驹,走路踢踏,见人就笑,可招人喜欢。”
周醒听得心花怒放,老板娘
() 人真好,再多来点。()
那您觉得刚才那个呢?孟新竹指周凌,像什么。
本作者何仙咕提醒您最全的《我比她更温柔》尽在[],域名[(()
“像一把匕首。”老板娘看外貌应是四十上下,广见洽闻,点评犀利:“好钢好料,镶的宝石翡翠,但伤人。”
孟新竹垂下眉眼,认真观摩学习,把花苗在盆子里小心扶正,填土。
她没有问自己,老板娘也没再继续说。
之后都是些日常闲聊,老板娘热心,听说她们刚从山上回来,答应请吃午饭。
“别推辞,就当我感谢你帮我种花,两个小姑娘也吃不了多少,我这么大一家客栈,一顿午饭吃不穷。”
孟新竹不擅长拒绝,也不喜欢做决定,对方真诚相邀,便应下。
周醒跑回床上,等竹子姐来叫她吃饭。
微信里,冯念问冰冰姐的脸软不软,香不香,周醒让她死一边去。
竹子姐种完花来敲门了,周醒蹦跶着去开,两人并肩走,都没提刚才周凌那事。
把周醒带到餐厅,孟新竹给她在冷柜拿了瓶饮料,哄她先坐,“我看看你堂姐,马上回来。”
是得看看,可别在屋里吊死。
周醒答应,等人走远,闲不住地溜达到厨房,看到水池边择菜的老板娘,笑眯眯凑近,把人从头到脚一顿夸。
老板娘也笑眯眯看她,“想说什么呀,铺垫这么多。”
“您真是不一般。”周醒帮她把洗好的青椒择了把儿,也不啰嗦了,“刚才我在屋里听到您说,我像小马驹,我堂姐像镶嵌了宝石的匕首,偏偏到我竹子姐那,停了,您觉得她像什么呢?”
小客栈迎来送往,见的人多了,经过这两天观察,老板娘也发现她们三人关系的微妙之处。
她一眼就看透周醒想法,拐着弯答:“你想让她像什么,她就像什么。”
“我想听您说嘛——”周醒扭着身子撒娇,“您看人准,您觉得我有戏吗?”
老板娘炒菜的丈夫转头来看了眼,周醒“嘻嘻”笑,对着老板娘继续扭,“您就告诉我呗——”
青椒切滚刀,装盘,老板娘琢磨会儿,也不藏着掖着,“像她身上那条披肩,针织的,又柔又暖。系在马脖子上,就跟着飞,也能包住匕首,但会被割伤。她太软,做不了刀鞘。”
“咋样,满意不?”
话不用说得太透,点到为止。
周醒眯眼细捉摸会儿,抚掌:“真是说得太好了——”
顿了顿,又好奇问:“您平时也跟别的客人说这些吗?”
里脊肉在老板娘刀下变成条条匀称的细丝,她的刀法一如她看人的眼光。
“有些人值得评,有些人不好评,有些能说,有些不能说。全看缘分。”
缘分,说得对,确实得看缘分。
两菜一汤上桌,孟新竹也回来了,周醒口气如同问候重症垂危的病患,“她不要紧吧。”
“没怎么理我。”孟新竹实话实说。
周
() 凌一回房就进卫生间洗澡(),她在外面等了几分钟(),人终于出来,却板张扑克脸不说话。
“暴暴跟你开玩笑,逗你玩呢。”孟新竹试图说和。
周凌仍是闭紧了嘴巴,眉头紧蹙,好似承受了莫大的羞辱。
“她开了电脑,要工作,我就出来吃饭了。”孟新竹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管怎么说,周凌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找她麻烦,同她吵架。
天塌下来有暴暴顶着。
孟新竹先给周醒夹了箸菜,才端碗开动,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
周醒有来有往,起身去消毒柜拿了两只空碗打汤,“原来堂姐怕这个。”
她想到以后怎么对付周凌了。
“你可别再调皮啦。”孟新竹手指虚虚点,警告说:“小心她翻脸。”
周醒才不怕,“翻脸就翻脸,有本事跟我打一架,我不信她现在还能打赢我,小时候不就仗着自己手长脚长个子高,现在我跟她长得一样高了,她每天坐办公室,未必能打赢我!”
孟新竹笑而不语。
这只调皮的小马驹,成天就到处尥蹶子。
“再说了。”周醒摸摸脸蛋,“她怎么舍得跟我动手,我好歹暗恋她这么多年。”
“所以是真的吗?”孟新竹明知故问。
“你猜。”周醒端起汤碗,隔着氤氲的雾气看她。
“所以你还没有放弃,在继续勾引我吗?”孟新竹脱口而出。
说完她自己都吓一跳,这什么混话!
周醒倏地掀眼。
孟新竹慌忙去抓汤勺,可汤已经盛到碗里,她碰掉了筷子,忙不迭起身逃跑。
周醒目送她背影跌跌撞撞奔进厨房,扯了张纸巾擦嘴,掩去唇边偷笑意味。
这几日进展飞速,多亏冰冰姐呀。
周醒扪心自问,并没有故意破坏人家家庭,是周凌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周凌亲手把竹子姐送到她身边来的。
没有周醒,也会有王醒李醒赵醒。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不变的,哪怕是铜浇铁铸的机器,也需得定时维护,何况是人呢。
失望攒够了,终究会离开。
十几年的感情,以竹子姐的性情,不会轻易放手,还需要一场大地震,才能跟周凌彻底四分五裂。
但在那场大地震之前,还有无数场小震。
周醒不着急,分离的过程越是缓慢,承受苦痛的时间越是漫长,越能记得牢靠。
日后每每想起,痛不欲生,才绝无复合的可能。没有人会愿意再经历一次。
《供词与放逐》说:爱一个人,为了与之更亲密,而盼望ta遭遇巨大的不幸。
周醒承认自己的卑劣,爱能同时开启一个人的神性和魔性。她的酸妒,渐渐滋生出一片阴暗沼泽。
她会在她任何需要关怀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点点侵蚀她的心,将她拽入不可逃脱的泥潭。
() 周凌还不是一样?若非当年竹子姐家庭遭遇巨变,父母在车祸中双双离世,无人撑腰,哪能被她欺负这么多年,变得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孟新竹回到饭桌时,状态已经调整好,周醒一直在等她回来,没有动筷。
“怎么不吃。”孟新竹小声。说错了话,还心虚着。
“我想跟你一起吃。”周醒笑容真诚,“两个人吃饭香。”
“哦,好。”孟新竹给她夹菜。
周醒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自然转移到这桌饭菜上,“以后我有地方住了,也做给你吃,我做海鲜很有一手,我妈喜欢吃,我就练出来了。”
她妈走的时候就没打算再回来,几套房都挂了急售,周醒跟爹虽然不亲,想从老不死的手里搞套房也不难。
话题跳跃得很快,又说到房子上,周醒得知孟新竹没有给自己置办固定资产,登时严肃。
这些年,钱都花周凌身上了?
“我把钱都给她存的,在她手里。”孟新竹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心里清楚这种做法是相当愚蠢的,目光怯怯,也担心周醒骂她。
所以她走不掉,她没地方去。
除非周凌厌弃她,主动跟她提分手。周凌脾气不好,但钱方面,不至于吝啬。
可主动权终归是在周凌那边。
肯定要挨骂了,孟新竹耷拉着脑袋,筷子一粒一粒往嘴里送米饭,不时抬眼偷瞟,判断周醒情绪。
周醒想骂的,她这暴脾气怎么能忍,换作冯念,她恨不得把菜汤扣在她脑袋上,浇醒她!
可她是竹子姐,她已经很委屈了。
她意识到这种做法是完全错误的时候,晚了,她毫无转圜全面落入周凌的掌控。
怪不得,怪不得。
周凌那样有恃无恐,即使女朋友与堂妹同床共枕,也不理不睬,任由她去。
周醒心痛她的毫无保留,更心痛她遭受的冷漠对待。
凭什么啊,周凌到底凭什么。
太过感同身受,周醒屈辱、愤怒,咬牙切齿。
头顶虚悬的铡刀没有如期落下,化作一小片绵绵阴雨,飘到周醒头顶。孟新竹有些不明所以。
暴暴是在替她生气吗,还把自己气哭了。
双手握拳抵在桌沿,孟新竹微微倾身,有点过意不去,“对不起嗷。”
“你跟我道什么歉。”周醒手背恶狠狠擦过眼眶,她现在好想打拳。
想把周凌吊在房梁上,当沙包结结实实揍一顿。
“你不要生气了,我以后不这样就是,我的钱都自己存起来。”孟新竹起身坐到她身边,抽张纸巾给她擦脸。
周醒哪舍得跟她说重话,教育都是软绵绵、黏嗒嗒。
“你既然答应了,就要知道,不是为了哄我,是为你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要多为自己考虑,自私一点不是坏事。”
“自己的钱,自己攥在手里,并不是为了提防跟她分手,虽然这
么说也没错,但总归是能多一份底气,多一个选择,对不对?”
“否则挨欺负了,也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太憋屈。”
孟新竹小时候,家庭条件并不差,周醒记得那时候她常常给自己带零食,只是因为后来那场事故,赔空了家底。
她自己对钱或许没什么概念,和周凌在一起后,全力经营,毫无二心,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为什么善良温柔的人,总是要承受很多的苦难。
饭菜都凉了,周醒擦干鳄鱼泪,端起饭碗,把青椒炒肉当成周凌,磨她一个粉身碎骨。
孟新竹托腮坐在旁边,另一只手抬起,顺着她发顶缓缓往下,理顺蓬乱的马尾,安抚这只连露狠都不敢用力呲牙的炸毛小狗。
会在高铁上跟没素质的老太太对骂,很记仇下车后还朝人脑袋上淋水,从来不让自己受委屈,阴阳怪气最拿手,正面刚也完全不怂……
发脾气的前提是保证自己有能力收场,也能控制脾气,转换委婉的表达方式。
“我发现你的情绪化,不止是暴烈的一面,也有感性的一面。”
明明跟她毫无干系,竟会被气哭,那平时受了委屈,是不是会偷偷躲在被窝里抹眼泪呢。
“暴暴,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孟新竹由衷道。
她发散得更远,“你妈妈生病那几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吧,照顾她,为她心惊胆战。”
担心失去亲人的恐慌,她完全理解。
所以周醒身上变化挺大的,明明是妹妹,这些浅显的人生道理,却还要她来教。
不想把话题都浪费在周凌身上,孟新竹提议说:“下午也出去玩吧,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烦恼和快乐,两厢抵消,后者多些储备很有必要。
回到市里后,哪怕周醒不在身边,她也能从回忆中提取出能量和养分补充自己。
周醒用力点头,“好!”
免费的午餐也不白吃,饭后周醒和孟新竹自觉收拾了碗筷去洗,老板娘又送她们两只苹果。
向老板娘打听周围还有什么景点,她说附近有片河滩,可以划船,是赏景约会的好去处。
周醒照例拿上两瓶水装塑料袋,出门。
到泊船点步行三公里,慢慢悠悠走,春天的太阳还不晒,落在身上暖融融。
河边湿地停了几只优雅的白色水鸟,游人经过,并不惊惶,水中闲适地踱步。
这趟短途旅行,孟新竹原本是为逃避周凌,那晚听说周凌还是追来,她万分失落。
之后发生的事,自不必讲,无休止的争吵让人身心疲惫。
再后来周醒费尽力气哄好她,给她带来一串的快乐,正如此刻挂在她颈间的这条鲜花项链。
春天,真是个烂漫丰盛的季节,路上她们看到好多花,周醒折来一根柔韧的草茎,将各色的花朵穿入其中,制成一条花链,亲手为她戴上。
“真漂亮。”周醒毫不吝啬夸奖。
孟新竹羞赧低头,手指轻轻抚摸花瓣,又觉得可惜,“只是很快就会脱水枯萎。”
因为少年时经历过的那场巨大创伤,她对安定和永恒的追求几乎达到一种病态。
“有这一时的快乐也足够了。”周醒在她面前倒退着走,“这些花啊草啊,并不会因为凋零枯萎,就选择不再绽放,不再生长。”
“人呢,从出生就注定了结局,死是必然的结果,可在死之前,我们还是有大把的时间享受生活,总不能因为早晚会死,就现在赶着去死吧。好不容易长到可以为所欲为的年纪,当然要好好享受一把。”
踩到一颗小石子,周醒趔趄了下,孟新竹赶忙扶住她。
“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
担心周醒摔跤,孟新竹把她牵到身边来,扯住袖子不让乱跑。
“但还是不能轻易说服你,只是你不想扫兴,所以暂时接受,对吧?”
周醒理解,一个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也需要合适的契机。
孟新竹扬起脸朝她笑笑,“我知道,无论这些小花是缀在枝上,还是挂在我的身上,早晚都会落地凋零,但我还是怜惜它们的消亡。”
周醒凝视着她。
黛玉葬花时,大概也是她这般想。
周醒忽然好奇,不知周凌是否能体会到她的这份纤细敏感。
答案是否,周醒笃定。
稍微有点同理心的人,不管对方究竟是何心性,那些伤人的话一时脑热讲出来,事后都会感到内疚,就算碍于面子不想道歉,下次也该注点意。
周凌好像从来不会反省自己,从来不觉得自己错。
这种情境下,周醒总是忍不住跟周凌比较,她猜想竹子姐应该也是。
那就不必多此一举,像小学生在课堂上坐得板正举手回答问题,幼稚地炫耀自己。
只需默默做好眼前的事,好与坏,竹子姐自会分辨。
戴着这条鲜花项链,孟新竹接受周醒的提议,让她拍照,将这份美好记录,以别样的方式得以永存。
面对镜头,孟新竹有些局促,举起手傻傻比“耶”。
两颗脑袋凑到一起,看到照片里的自己,孟新竹掩唇笑,“我看起来是不是特蠢。”
周醒说有点,“但还是漂亮。长得好看的人,怎么样做怪动作都不会丑,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她并不否认事实,总有办法让话说得漂亮。
“你就会说好听话哄我。”
她笑,日光下棕眸更浅,漾出浅浅的水光,如同一对清透毫无杂质的琥珀,又好似一汪陈酿甘醇的女儿红。
不慎跌入其中,便再难寻觅出路。
周醒愣愣,这样近距离看她,连发丝都在太阳底下发着光。
“前面好像有一棵樱桃树,挂满了红红的果子,是樱桃树吗?”孟新竹转身跑开了。
周醒爬到树上给她偷了半袋樱桃,拧开矿泉水倒在塑料袋里洗,袋子再揪
个洞,把水漏出去。
孟新竹惊叹她的随机应变,“暴暴你好聪明。”
挑选一颗最大最红的,周醒喂到她唇边,“尝尝。”
孟新竹本能朝后躲了下,周醒没有识趣地缩回手,又往前递了递。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盖是健康的粉红,两根手指捻住樱桃,覆了层湿漉的水渍,明亮的日光下,分外灼眼。
孟新竹抬头对上她的眼睛,那份贪婪被周醒隐藏得很好,眼神清明澄澈,毫无杂念。
“姐姐吃呀——”周醒动动手臂,催促,话末弯出来的钩子带了点讨好。
孟新竹启唇,含住那颗果子。
是什么滋味,完全被忽略,只觉她手指凉凉,指甲的坚硬在唇上的触感格外鲜明。
周醒迅速从口袋里抓了两颗塞进嘴巴,被她吻过的手指在嘴唇也留下痕迹。
“甜吗?”
“甜。”
路边的野树,无人经管,想开花就开花,想结果就结果,其实口感略酸涩。
是什么甜,她们心照不宣。
孟新竹陷入自责。
周凌固然跋扈,并没有犯下什么原则性错误,跟周凌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总也狠不下心离开她,就盼着她犯错。
现在看,先犯错的那个人,恐怕会是她自己。
路途后半程,孟新竹收敛许多,周醒再逗她,没有收获,就知道她开始防备了。
抵达泊船点,周醒自觉去购票交押金,重新买了瓶水带上船,她也不讲话,蹬脚踏划船,樱桃口袋搁在两人中间,边吃边噘着嘴巴往河里发射樱桃核。
“我小时候也玩过这种用脚踩的船,在公园。”孟新竹说。
周醒“嗯”一嗓子。
孟新竹又说,“你没素质,往河里吐垃圾。”
周醒“哼哼”两声,没素质就没素质呗。
这个坏家伙,孟新竹轻轻踹她一脚。
周醒憋不住了,“你踢我,你有素质。”
眼尾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孟新竹说:“你知道你刚才像什么。”
周醒问像什么,孟新竹学她嘟嘟嘴,“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豌豆炮手。”
周醒来劲了,“我还会升级版,你想不想看。”
不等人家说话,她迫不及待抓了把樱桃塞进嘴巴,腮帮子忙碌起来,半分钟后朝着空旷的河面连续发射。
弯腰,脸埋膝盖,孟新竹笑得双肩不住地颤。
“而且樱桃核本就来自于大自然,归于大自然,也没什么不对,就算是垃圾,也是可回收的厨余垃圾。”
周醒不忘为自己辩解。
‘厨余垃圾’四字,无意间刺痛心房,孟新竹表情扭曲一瞬。
周醒不知她联想到什么,总之她们又和好如初。周醒很懂‘分寸’,向她张开樱桃口袋自己抓,抬头对上她眼里戏谑的笑,也跟着笑开。
小船顺流而下,沿途水
光山色逼目,绿意夹杀,是一场妙绝的视觉盛宴,感觉灵魂都得到了山风的荡涤。
傍晚时步行回民宿,脚步逐渐迟缓,孟新竹情绪一跌再跌,表情凝重。
快乐的时光如此短暂,告别周醒,又见周凌,如此来回夹击,她实在不堪磋磨。
周醒停在路边接电话,孟新竹也不再继续往前,同她站在树下,以为人家注意力放在别处,大着胆子去盯那开合的唇。
孟新竹还在想喂樱桃那事。
算接吻吗,暴暴是故意的吗,她可能对我有好感吗。
她全然不懂隐藏自己,心思都暴露。
“是阿嬷。”周醒挂断电话说。
“啊——”孟新竹迟钝点头。
“阿嬷提醒我们,周六别忘回老宅,我们明天早上去客运站坐车,有直达镇上的大巴。”周醒早就安排好了。
她刻意忽略周凌,想跟孟新竹独处,也是讨她欢心。
都走到民宿门口了,竹子姐还踌躇不前,肯定是不想看到周凌。
孟新竹说“好”,周醒默了几秒,还是不打算放过她,“刚才我接电话的时候,你一直看我,是我脸上有东西吗?”
说着把手机举起来,左右地瞅。
视线被牵引,孟新竹忍不住侧首,周醒一声惊呼,“还真有。”
“嗯?”是什么,孟新竹疑惑。
周醒感慨道:“这惊为天人的美貌啊!怪不得把竹子姐看呆了。”
孟新竹无语。
身侧高墙爬满蔷薇花藤,已打了无数嫩绿的花苞,再等场痛快的雨,一个艳阳的天,便能全部绽放。
好地方,好风景,还有属于她们的快乐回忆,够她用好久。
就要离开了,孟新竹磨磨蹭蹭,就是不愿意进门。
“你确实很好看,我刚才确实一直在看你,我好奇,你怎么好,为什么还一直单身,你真的很喜欢你妈妈的那个朋友吗?”
啊?突然关心她感情状况,是什么意思呢。周醒不想猜,索性直接问了,“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人家已经结婚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喜欢女孩,你一腔孤勇,不求回报,难道不会有伤心失意的时候,不会感到难过吗?”
她双眼渐渐泛起潮湿的水雾,怜惜道:“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想过放弃。”
所以,她话里的‘人家’,是说她自己吗?周醒有点不敢想。
“那万一她离婚了呢。”周醒告诉她自己内心真实想法,“只要她离婚,或者跟老公感情不好,我都会趁虚而入,用尽全力让她喜欢上我。像竹子姐说的,我那么好,她没理由不喜欢我,对吧。”
“你怎么能保证,她一定离婚。”孟新竹追问。
周醒哑口,她不能保证,她没有把握。
彤彤夕日,将要别离,毫无保留将炫美泼洒人间,弯月初升,像一枚含蓄的指尖吻,也在心上切割出道道伤痕。
“我不能保证。”
周醒挫败,“但我不喜欢瞻前顾后,也不爱想东想西,我喜欢她,就是喜欢,我不能保证结果,但我会竭尽全力。我宁愿不要,也不将就。”
她们长久地对视。
“我祝你成功,也劝你及时止损。”孟新竹转身进门。
周醒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内容太多,她得独自花些时间消化。
直到太阳西沉,天边滚烫的红云慢慢冷却,院子里飘出饭菜香。
周醒第七次复盘对话时,揪出之前被忽略的地方。
竹子姐说“你怎么能保证,她一定离婚”,而不是说“你怎么能保证,她一定会喜欢你”。
哇!
哇哇哇!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周醒蹦蹦跶跶进门,意料之外,竹子姐竟然一直在门里等她。
“十分钟。”孟新竹两指敲在表盘。
“我还以为你走了。”周醒憨憨挠头。
暮色深沉如水,孟新竹一张素白的脸在檐影花枝下盈盈发着亮,周醒暗暗记下她现在的样子,转身快乐跑走,“我先去点餐!然后我们吃饭!”
上午爬山,下午来回六七公里,脚酸腿乏,孟新竹准备回房换双拖鞋再出来。
绕过回廊,拨开一片芭蕉树的叶子,她不经意抬头,隔着玻璃窗,一张冷漠疏离的脸猝不及防闯进视线,她唇边笑意瞬间消失。
周凌站在窗后,手里端一杯茶,静静看着她,廊下阴影中,脸色黑沉,目光如箭将她瞬间钉穿。
得意忘形了。
转身想跑已经来不及,总是要面对的,孟新竹说服自己,硬着头皮往前,她总不能躲她一辈子。
赴死般的决心与求生的本能来回拉扯,双脚机械迈步,再慢也还是走到了房门口。
进房时,周凌已经转过身面朝她,一手环胸,一手捧茶,高傲审视的姿态。
“你吃晚饭了吗?”
孟新竹站在门口,像瞒着父母偷跑出门玩耍的小学生,双手交握在身前,一动也不敢动。
“还知道回来。”周凌的口气也如同准备训话的大家长。
“嗯。”孟新竹细弱一声。
身子一抬,周凌站直了,松开手臂将茶盏搁到窗边小桌,朝她缓缓踱去。
“我以为你忘了房间里还个人。”
“我们之前叫过你的,是你说没兴趣。”
孟新竹小声为自己辩解:“再说本来就是出来玩的,既然出来了,自然要玩得尽兴。”
“我看到你们在门口说话,也看到你等了她十几分钟,明明只隔了一扇门。我很好奇,这十几分钟,你在想什么。”
周凌抬手关闭了房门,“咔哒”一声,孟新竹身体也随之一颤。
“你又在紧张什么,害怕什么。”周凌追问不休,“心虚吗?”
“我心虚?”孟新竹疑惑,“我为什么心虚。”
这些问题不需要回答,答案也没
有意义,周凌洞悉人心的本领非同一般,她已经认定了结果,只是想让对方难堪。
“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吧?”
周凌伸出手,孟新竹本能往后躲了下,一侧肩膀撞到门。
“你觉得我会打你吗?”
周凌勾住她颈间那条鲜花项链,“周醒给你做的吧,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廉价小玩意,也只有她了。”
稍一用力,周凌扯断了草茎,花朵散了满地。
尽管它们早就脱水枯萎,蔫蔫巴巴皱成一团,孟新竹也没想过将它们随意丢弃、碾碎。
“你别踩!”孟新竹抱住她手臂,上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距离,让她腾不出脚来,“为什么要踩!”
“为什么不能?”周凌用力推开她,“你还留着裱成画?就因为是她送给你的!”
坏了,全踩坏了,孟新竹无可奈何看着她,气息紧促,“你为什么总要欺负我。”
“我欺负你?”周凌挑高眉毛。
“你难道没有。”孟新竹胸腔剧烈地起伏,“我给你做饭吃,你嫌弃我身上有油烟味,我酒精过敏,不能陪你参与应酬,你就再也不带我出去,这些难道不是在欺负我?”
“油烟味油烟味,又是油烟味。”周凌眉心拧起厌烦,“你能不能别老是翻旧账。”
话落,她忽地想到什么,表情极速变化,精致五官翻挤出浓浓的嘲讽,瞬间变得丑陋,“你是不是忘了,你那天不是为我做饭,是为周醒做饭。再说喝酒,你明知道自己酒精过敏,还跟人出去喝,你当时心里在想什么,恐怕只是自己知道,我就懒得揭穿了。”
“我在想什么?”孟新竹脸颊涨红,被羞愤填满。
“一定要我说得那么清楚,是吧。”
周凌两三步走到她面前,毫不留情揭露道:“从她到家你就开始不对劲,瞒着我出去,不接我电话就算了,我到跟前,你还是对我不理不睬,下午出门连声招呼都不跟我打,你是不是当我瞎,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我跟你说了你会让我走吗?你说不限制我的自由,那你为什么要追来,故意找我不痛快。”
情绪翻涌如海啸,瞬间将她淹没,眼泪汹涌漫出眼眶,孟新竹激烈控诉:
“你总是不顾及我的感受,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你一面嫌弃我,一面又向我索取,你把我当什么?我也是有感情的,有血有肉的!你跟朋友去看电影,都不叫我,就因为我之前说过一次,我不喜欢那个片子,你就永远不带我看……”
“对,你有感情,你感情特别丰富。”周凌打断她,对她提出的问题完全忽略,尖锐讥诮道:“你的感情多到用不完,要分到周醒身上去,是吧?不愿意跟我看,就愿意跟她看。”
“我和她什么也没有!”
孟新竹痛苦地流泪,“我们没有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冤枉我,为什么要把两个问题完全混淆。”
周凌冷笑,“做没做你心里清楚。”
“你觉得我跟她做了
什么,你来检查!”孟新竹扯开衣领,毛衣开衫变形,露出领口雪白的一小片皮肤。
周凌视线落在那处,死盯几秒,随后缓缓上移,定在她的脸,“你把项链摘了。”
项链?孟新竹呆愣半秒,抬手去摸,锁骨处空落落。
她想起来了,昨晚洗澡的时候摘下来,后来她们吵架,她离开房间去找周醒,之后就一直没戴。
孟新竹转身奔向卫生间,果然在盥洗台边找到项链,小跑回周凌面前,“在这里。”
她说着就要重新戴上,周凌抬手一掌拍飞,链子上挂的钻石戒指咕噜噜滚到床底下。
孟新竹不可置信看着她,惊愕睁圆了眼睛。
“不喜欢戴就别戴。”周凌冷声。
“我只是暂时忘了。”孟新竹慌忙要去找,“我以前也常常忘记,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凌擒住她手腕,“丢了就算,反正你也不喜欢戴,不然怎么一定要串成项链。”
“我没有不喜欢。”孟新竹无奈,“我跟你说过,因为做家务不方便。”
“这不是理由。”周凌扔开她手,“不要再编造这些拙劣的借口来哄骗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蠢。”
跑丢的戒指,孟新竹不想去捡了。
被甩开的手像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她脸上,相比戒指,她满地零碎被践踏的尊严,才该好好收捡收捡。
她无力一声笑,“你觉得什么才是聪明的理由。”
“你心里清楚。”周凌又说回前话。
“我不清楚。”孟新竹垂手站在原处,觉得很累,不止是身体的累。
无休无止的争吵,毫无根据的怀疑、猜忌,让她身心疲惫。
连日重压,反反复复,她受尽折磨,想不通她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当真全都是她的错吗?
“不算上学的时间,我们在一起七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很清楚。”
周凌高居在审判庭之首,又如同一位救世佛陀,恩威并施:“就算你真的对周醒有好感,也是暂时的,我允许你一时行差踏错,在触及底线之前。但我必须要提醒,你不能致我们七年的感情于不顾。”
“我到底怎么了啊!”
孟新竹尖叫,无法控制眼泪汹涌流淌,喉咙拉扯出嘶哑的音调,“她是你堂妹,我是她姐姐,我照顾她,和她相处都是再正常不过,我怎么就行差踏错了。”
她气极了,身体剧烈颤抖,高声质问:“我怎么就行差踏错了!怎么就行差踏错!”
“那你几次三番跟她出来,跟我赌气,跑去和她睡觉?”
周凌回以更加锋利的指控:“她的那些朋友圈又是什么意思?你跟我解释解释。”
“我没有做,我怎么向你解释!”孟新竹破音。
“我要一个解释,合理的解释!”周凌步步紧逼。
“你既然觉得我们有问题,怎么不来找我们,看看我们在房间里到底做了什么?”
“我没那
么贱。”
“那就是我贱?”
周凌没有回答。
沉默,像海水淹没了房间。
感到绝望、窒息,站不住了,视线也完全被泪水模糊,孟新竹蹲到地上,身体软绵绵倚在床畔,“我没有办法解释,我什么也没做。”
深吸一口气,周凌宣判道:“没有解释,那你就是承认了,你喜欢她。”
喜欢吗?孟新竹问自己。
她不太确定,周醒勇敢、聪明、体贴、温柔,身上数都数不完的优点,连生气发脾气都那么可爱。
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很开心。不止是眼前的,小时候,她就愿意和她在一块玩,给她带零食,教她写作业。
孟新竹无法否认周醒的好,也无从判断这些是不是喜欢,只能闭嘴。
周凌讪笑,“承认了?”
承认吗?这些莫须有的指控,无由来的斥责,能让她在今晚得到彻底的解脱吗?
周凌快步返回桌边,取出一根烟,颤着手点燃,“你以后不许跟她见面。”
孟新竹最后一次为自己辩护,“我没有。”
“你没有!那你解释!”周凌瞬间拔高音调,“你一桩桩一件件解释给我听!”
“你都认定了我有罪,我还有必要再解释吗?”
这真是把镶金缀玉的好刀,将她心脏扎出一个个小洞,淌出汩汩的血,她疼到快要没知觉,“那我就有罪吧。”
吐出一口烟,周凌哼笑,审判结束,犯人画押。
“那你要跟我分手吗?”孟新竹泪眼朦胧抬起头,视线里的周凌模糊扭曲成黑色的一团。
“既然我像你说的那样不堪,你要跟我分手吗?”
周凌手一抖,烟灰落到地板上。
孟新竹深深吸气,吐露的每一个音节都泛起绵绵的痛,“周凌,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