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将军八面威风
过了立夏季节,临安西子湖边,艳阳当空,碧水粼粼,柳絮飞舞,百花送春。湖中游船三三两两,在闪映着灿灿阳光的水波上,徐徐荡漾。舟中莺声呖呖,笑语殷殷,间或琵琶一曲,船家女子曼声歌唱,歌声渲染了太平欢乐的气氛。其实距金兵退走,淮西之战结束,才不过一个多月。靖康以来,临安士民屡经大变,几乎天天听到捷报,而敌寇越逼越近,这种生活,已经度过了十几个年头,神经都麻木了。往往边界报警,金军南下时,纷纷逃散。敌人刚刚北归,便又歌舞升平,一片繁华景象了。
这天是四月二十二日,宰相秦桧府中的干办官郝新,鲜衣小帽,骑了一匹高头怒马,揽辔疾行,出了临安城西北角的钱塘门,然后过宝祐桥(断桥),循白堤,来到孤山道上望湖亭的船埠边,方才翻身下马。岸旁停靠了一艘雕镂雅致、张灯结彩的画舫,早有几名船户在岸上翘首遥望。见过干办官,请了安,垂手侍候。郝干办瞥了一眼画舫,昂首哼哈地问道:
乂“昨儿相府送来的盆花字画,都摆设好了吗”
“回爷的话,都妥当了。”船家老汉恭敬地回答。
“宫灯也都换了吗”
“换了,请爷上船察看吧。”
“唔!”
郝新由船户掖扶着,上了画舫,前舱后舱,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然幽雅洁净,衬着碧波绿水,别有情趣。郝新点了点头,挺起干瘪的胸膛,摸摸两撇稀稀的八字须,扳了脸说道:“这次淮西柘皋大捷,朝廷宴请三大帅,论功行赏,非同小可。你们要好好侍候,船须划得稳,若是泼翻了一些儿酒菜,小心你们的脑袋!再则,船上概不许招留闲人,但等相爷和三大帅上船,无论老少都得迴避。知道吗”
老汉忙呵呵腰,堆满了笑容,回话道:
“爷们放心,小的明白了。但不知究竟哪一天用得着小的这条船已经等了十来天了,又不敢私自招揽买卖。合家生计全靠这条船,真是,没奈何,可否请相爷早一天光顾”
“废话!”郝干办拉长了脸呵斥道:“客未到齐,怎么摆席 如今韩宣抚、张宣抚都已到了多日了,就只差岳宣抚。
他月前出师淮西,刻下正从舒城动身赶来,我这就去都亭驿打探消息。你们不用愁,相府包了你们的船,停一天,给一天的银子。还不行吗”
船家老汉大喜,连连磕头道:
“小的知道爷们是最体恤下人的,有了银子,就好办了,不论哪一天使唤都行。”
郝干办也不理睬,迳自登岸上马,连挥几鞭,直奔都亭驿而来。这座精致的馆舍是专门款待地方长官进京见驾,或是外国使臣前来递送国书的。远远地便听到驿馆外战马长嘶,遥见馆外黑压压一大群官员军士,簇拥着一位高大魁伟、神采奕奕的大帅。虽是紫袍玉带文职打扮,仍然威武雍容,英气焕发,原来是少保,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飞到了。他带领部下三万精兵,二月十一日分水陆两路从鄂州启程,行抵池州,已听到张俊、杨沂中和刘锜二月十七日在庐州东南柘皋镇依山阻水大胜金兵的消息。估计金军早晚就会撤退,便在池州休兵驻马,暂等消息。不料兀术诡计多端,撤离庐州,败退到定远以北的淮河边上,眼看即将渡河北返,张俊已经和杨、刘二将班师南旋的时候,突然来个回马枪,包围了濠州(凤阳),张俊和杨沂中前往解救,金军伏兵突发,杨沂中三万人马全军覆没,皇帝急忙又是几道御札,催促岳飞渡江援救。岳军行抵定远,兀术才吓得慌忙退兵北归,那已是三月中旬的事了。此番朝廷诏谕三宣抚来临安面驾,论功行赏,岳飞本不想进京,无奈宰相秦桧屡屡书信催逼,拖延多日,才勉强启程。郝干办见岳宣抚已到,喜出望外,便要上前叩见。此人在相府供职,是秦桧的心腹,见过的大臣将帅也够多的了,但见岳爷神采赫赫,八面威风,郝新心中胆怯,两腿发软,好容易挨到岳爷跟前,不知不觉双膝下跪,嗓音颤抖地禀道:
“相府干办官郝新恭迎宣抚相公。相爷已等候宣抚多时了,行馆已安排妥当,待郝新回府禀报,再着人来请宣抚相见。”
岳飞对秦桧向无好感,现在看到这个干办官,不觉皱了皱眉,一挥手,说道:
“罢了,起来说话。-韩宣抚、张宣抚都来了吗”
“来了好多日了。”郝新回答道。向后倒退了两步,低下头,再也不敢仰视。
岳飞轻蔑地瞅了他一眼,用宏亮的大嗓门说道:
“我带了两百名亲兵,还有几名官佐,尔给我好好安顿!”
“是!” 郝新撅起屁股,谄笑着说道:“宣抚放心,食宿都早有安排了,让郝新来带路吧。”
岳飞不理会他,带了长公子岳云,参议官于鹏,中军副统制赵荣,大踏步直往驿馆中走去。
郝新立即上马挥鞭,疾驰回相府。穿过几重门户,回廊曲折,来到一处面临庭园的东厢房,这是秦桧的书房,也是商议机密大事的地方。郝新喘呼呼地站在帘子外面大声禀报:
“郝新求见相公。”
“进来!”是秦桧苍老的声音。
书童掀起帘子,郝新进内,看见王氏夫人也在房中,两人坐得很近,大概正在密商什么机要的事情。郝新垂首禀道:
“回报相公,岳宣抚刚到都亭驿,带了二百名亲兵,所有食宿都安顿好了,请相公示下,宴席安在哪一天”
“哦,他究竟来了!”
秦桧捋着长髯,一刹那间,眼中闪现一丝得意的神色,向夫人微微颔首示意。夫人高兴地笑了一下,说道:
“倒底把他等来了,这事情就好办了。”
郝新不解地望望夫人。秦桧咳嗽一声,掩饰道:
“是啊,岳侯来了,宴席就可以开始了。”又吩咐道:“郝新,我这就去宫中见驾,宴席就定在明天吧。去关照厨房,酒菜要丰盛,格外丰盛!明白了吗”
&34;是,明白了!”
这时候,皇帝在福宁殿中焦急忧虑,心烦意乱地踱来踱去。吴贵妃见官家闷闷不乐,百般逗引,只是没有笑容。只得命宫女摆出棋盘,和官家对奕象棋。赵构勉强坐了下来,按老规矩,皇帝总是执红,先下子,于是炮二平五,支了一个当头炮,然后马二进三,炮八平九,也不曾细看妃子走的棋,便出了右车,脑中却忧思难遣,一直在胡思乱想。“韩世忠、张俊来到临安已经七八天了,而岳飞犹自未到,难道他觉察了朝廷的决策了吗不可能吧,这事只有朕和宰相秦桧两人知道。那末又为什么迟迟不来莫非已带兵回鄂州去了
那就费手脚了。”
“唷,官家对车了,叫吃!”
只听见吴贵妃格格地笑了起来,便要吃车。皇帝凝一凝神,慌忙按住贵妃的纤手,尴尬地笑道:
“慢,慢,爱妃,这不算!”
吴贵妃痴痴地笑道,把车还给了官家。
赵构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老老面皮,又对奕了起来。
“岳飞这个人太跋扈了。”皇帝又在烦恼地想了,“朝廷要与金国议和,他偏要抗金,还谈什么直捣黄龙。既然愿意打仗,调他援救淮西,却又逗留不进。朕亲笔写了十三道御札,才把他的兵从鄂州调到淮西,多费劲!此人若再带兵,总是个祸根。眼看又要与金国议和了,说不定他又会闯出什么祸来。”
“呀,官家,将帅对面了!”吴贵妃又惊讶地笑了。
皇帝猛然一惊,不禁也好笑起来,重走了一着,又回到原来的思路上。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有撤换了他!要问岳飞何罪,哼,一味抗金就是罪,目无朝廷,飞扬跋扈就是罪。但是这只能意会,不可明言,更不能单纯罢他的官。那会使将士解体,百官寒心。究竟金人不太可靠,军队不能不要,否则太危险了。还是把三大帅一律调到临安来,升充枢密使副,宠以官爵,夺其兵权,朕也学当年太祖的样,来个杯酒释兵权。唔,这个主意好,很好,就这么办。可是岳飞怎么还不来他要是不来临安,岂不一切打算都落空了眼看又要与金人议订新的和约,一定要先除去岳飞!”他叹了一口气,又想道:“先夺去他的兵权再说吧,也许调到临安来,他会变得听话些,留着这个人也有用处,万一金国翻脸侵犯,还可以让他再去抵挡一阵。哈哈,这个主意最妙!”一
“将!”吴贵妃纤柔的兰花手指夹着黑马,啪地一声放在炮前,来了个绝着:马后炮!回
皇帝又是一惊,两眼盯住棋盘好半天,才看清了棋势,没救了。于是叹了一口气,推开棋盘站了起来。
吴贵妃跟了过来,依偎在赵构身旁,柔声细气地说道:
“官家,您这几天怎么老是心事重重一个岳飞就把你愁得这个模样!奴陪您到御花园去散散心吧。月季、杜鹃和石榴都开花了,怪鲜艳的!”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
“何尝只是岳飞一个!那张俊,也霸住兵权不想放。那年宰相王庶想调换他的部将,分散他的兵力,还被他骂了一顿,真是混帐!”
皇帝又叹了一口气,背着手,踱出殿外,由吴贵妃陪着,进了后花园,绕过一屏假山,踏着鹅卵石砌就的曲径,跨小桥,越荷池,来到芙蓉阁前。木芙蓉此时枝叶茂绿,尚未开花。映山红却是坡上坡下,殷红嫩紫,红艳艳火焰似的一片,如同云雾一般,四周月季放苞,榴花绽红,在灿烂的阳光下,园中繁花似锦,好一片生意!官家被如锦的繁花吸引住了,暂时撇却胸中烦恼,开怀笑道:
“多时未来园中,想不到过了立夏,还是这样花团锦簇!”
“是啊,官家还是常到园中来看看吧。”吴贵妃嫣然笑道:
“不然都要闷坏了。臣妾还记得建炎三年航海避兵到温州,寄居在江心寺中,也是寂寞无聊,天天愁着不知金兵何时才能退走,御驾何时能回銮。事隔十二年,官家还记得吗”
“记得。”皇帝点点头说。
宫女在阁中石鼓凳上铺了软垫,又端来一盘酒菜。赵构命贵妃坐下,举杯品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道:
“爱卿放心吧,现在不会再过航海逃难的生涯了,我们就要和金国议订新的和约。这一回是四太子兀术出面,不会再变卦了。哈哈,将士解甲归田,马放南山的日子不远了,三宣抚来了,就要请他们同享太平,可恨岳飞至今还不曾来。”
“为什么一定要等他来呢”吴贵妃用纤纤玉手拈起酒盅,啜了一口,问道。
“这个,”皇帝笑了笑说:“朕要论功行赏啊,少了一个,大臣要说朕不公平。”
“唷,官家真是个英明天子!”吴贵妃天真地叫了起来。
“哈哈,不是英明天子还能开创这样一个局面吗”赵构得意地笑了。
笑声未停,忽听得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张去为兴冲冲地直到芙蓉阁中,奏道:
“官家,岳飞已到都亭驿,秦相公在偏殿求见。”
“呵,他到底来了!&34;赵构大喜,急忙站起身来,对吴贵妃说道:“爱妃,朕要到前边去了,少刻再来陪你。”
皇帝来到偏殿,秦桧也是笑容满面地等在那里,叩见之后,赵构迫不及待地问道:
“岳飞真的来了”
“来了,刚到都亭驿。食住都已安顿妥帖,画舫也雇下了,准备明天就在船上摆席。”
“他带了多少亲兵来”
“两百人。”
皇帝放心地点了点头。他记得去年岳飞从朱仙镇前线渡过淮河来临安时,为了防备金兵袭击,曾经带了两千名亲兵,使朝廷着实虚惊了一场。赵构想了一下,忽又阴沉了脸,皱起棱棱的三角眼,不安地问道:
“宣诏之后,三宣抚能奉诏就任枢密使吗”
“陛下,臣已熟思过了。”秦桧眯细了眼,微露得意之色,泰然说道:“韩世忠处世练达,较少锋芒;张俊粗鲁,但可托以心腹;惟有岳飞难制。臣拟今晚就邀张俊密谈,晓以利害。他若率先奉诏,岳飞便无话可说了。”
皇帝微微颔首,秦桧又挪近了座位,悄悄奏道:
“臣为防万一,已命杨沂中指派殿前司侍卫亲军一千人警戒孤山道上,声威所逼,岳飞断无不从之理。”
“唔,不妥!”皇帝虽比宰相年轻得多,却沉鸷机智,深谋远虑。他皱了皱眉,险棱棱的眼锋不满地瞅了宰相一眼,说道:“三宣抚各有功勋,虽罢兵权,仍任以枢密重任,朕对他们始终寄以厚望,国家他日有事,尚须指望他们出任统帅,为国宣劳,怎可用兵威来胁迫他们卿错会了朕的意思了。”
秦桧捉摸不透皇帝的用意。收兵权是皇帝的主意,现在却又说仍将重用三大帅,葫芦里按的什么机关,好教人费猜测,又不敢分辩,只得连连称是,说道:
“陛下圣明,臣一定按陛下的意思去办,明天只用亲兵一二百人警卫安全就可以了。”
“好吧,就这样办。卿去召唤直学士范同立刻进宫,朕要面谕他草拟诏旨,明日卿在酒宴上宣读。”
“是,臣即刻就召范同进来。”秦桧恭敬地回答。一天乌云消散,皇帝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挥动袍袖,矫捷轻松地大踏步回到芙蓉阁,陪吴贵妃饮酒赏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