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飘泊天涯又两年。绍兴二年(公元一一三二年)正月,皇帝赵构回銮临安,清照和李远一家同行。这时金人已从两淮退师。东京开封府早已失守,叛臣杜充被金人冷落搁在一旁,刘豫做了中原的“大齐皇帝”,宋金战争稍稍缓和下来。国内却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军贼盗寇横行数省,朝廷十分惊惶,于是集中韩世忠、岳飞、张俊、刘光世几路大军倾全力平定荆湖、江西、闽广诸省的流寇。韩岳诸将也在平定寇乱中,军马迅速壮大起来。这一年年初,韩世忠有兵四方,张俊三万,岳飞二万三千,刘光世老弱参半,也达四万。这几支兵马成了以后抗金的主力。朝廷政局粗粗安定,劫后临安重兴土木,也渐渐地恢复了生气。
这年三月仲春,金华表姐沈婉华忽然派了两名管家来临安迎接清照去金华居住。清照也颇思念婉表姐,于是暂别李远夫妇,雇了两艘乌篷船,带了赵安、素兰、素琴等人,缘着景色幽美的浙江(富春江),溯流而上。两岸青山夹碧水,乌篷船如同进入了一轴雄浑清幽的山水画中。清照在船舱中凭窗眺望,赞叹天工造物的精妙,忘却了舟船劳顿,几乎疑惑是身在画卷中。
乌篷船迎着落日余晖,在清澈的江水中前进。刚刚荡碎了江面上多少道金黄色粼粼的阳光,前面又是一大片更加闪烁耀眼的亮斑。小舟几乎被夕阳昏黄的光辉包围住,从水上浮托起来了。然而太阳收敛了最后的光芒,整个儿藏到山后去了,浓厚的暮色自西而来,苍苍然郁郁然充塞了宇宙。快到桐庐县南的严滩(七里泷)了。高山联绵,危岩削壁,山势更加险峻。那山脚直没入水中,没有半点儿沙岸。夜色终于姗姗地降临,带来了星星和月亮,船家小心翼翼地驾着乌篷船缓缓地逆流上驶。背纤的船工穿着单衫,挽着纤板,躬身弯腰,几乎要俯身到地了。舱中烛影摇晃,舱外水声淙淙,素兰和素琴都已睡了,清照还在对烛沉思。连年奔走道路,何时才可以安居下来,要是明诚还在,她自己该可以有个家了。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凄伤地自语道:
“明诚,明诚,你去得太早了呀。”
当她提笔写成了《夜过钓台》,严子陵钓台却已经闪到船后去了。清照推开舱门,站到船头上赏玩月景。船前船后一片清幽迷离的山光水影,碧绿的江水在盈盈月色下,显得幽蓝幽蓝的,不断汩汩地流逝。船在徐徐地移动,人在恍恍惚惚、迷惘静寂的意境中徜徉。岸上,老树隐了茅舍,月华照着睡鸦,大雁北飞,声声叫断了旅人的愁肠。
乌篷船行过一滩又一滩,经过兰溪,转入东阳江,终于在一个喧闹的上午,来到了金华城下。这里船帆云集,客商辐辏,一片太平气象。船刚停泊,搭好跳板,已见婉华快活地大声笑喊着,和姐夫静斋迎了过来。静斋原官中书舍人,早已告老致仕,苍老清癯,端方古板。婉华两三年未见,并不见老,面庞反比往年丰腴多了,像个全福夫人的模样。清照欣喜地叫了一声“婉姐!”婉华的大嗓门一边喊着“清妹!”一边早已三脚两步跨上了跳板,刚在船头站定,就一把抱住清照,含着快乐的泪水说道:
“清妹,连天烽火,多少人死于道路,我真替你担忧。今儿总算盼到你了,快跟我回家,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我知道你的脾气,快去看看……”
清照也感动得眼浮泪花,哽咽着说道:
“婉姐,见到你真不容易啊!”
静斋也过船头来相会,大家喜气洋洋,婉华又哭又笑,说道:
“清妹,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多寂寞,一个亲戚也没有,梦中也想着济南和东京的亲友、故居。你来了,最好了,从此不要走了。”
静斋袖拢着手笑道:
“清妹累了,先回家休息吧,有话慢慢细说,今后的日子长着哩。”
于是清照携了素兰、素琴上岸,上轿进城,来到陈府。婉华不容清照坐定,便带了她去看住处,经过花厅、回廊,穿过一个月洞门,便是一座典雅幽美而小巧的园林,迎面用玲珑多孔多窍的太湖石叠成一座屏风似的假山,遮住了深深庭院。后面朝南一排雅舍,才是园中正屋,檐下一块匾额,上书“飞云阁”三个劲秀的行楷,是静斋的亲笔。阁中用雕花槅扇分成三间,作为卧房、书斋和客厅。婉华推开书房轩窗,灿烂的阳光,泻入屋内青花砖上,分外耀眼,凭窗眺望,满园景色,尽收眼底。婉华又打开后窗,只见屋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坛,一丛翠竹绿阴阴的,似乎纤纤竹叶后面,还有一个绿色的天地,淡淡的阳光漏了下来,竹影扶疏,诗意盎然。清照满心喜悦,脱口说道:
“啊,太美了,简直幽美极了。婉姐,你真想得周到。”
婉华开心地笑了,说道:
“清妹,这儿原是静斋的书房,现在只能委屈你了,哪能和你山东的老屋相比。”
“太好了,”清照感激地说道:“我在兵荒马乱中度过了这两年,有了这样的住处,简直是世外桃源了。”过了几天,静斋介绍了一家可靠的书坊,是衢州客商开设的,谈妥了雇请高手巧匠,选用细质木材和上等纸张,刻印一套上乘版本的《金石录》。两个月后,第一批雕版的校样送了过来,清照亲自逐字逐句仔细校对,日复一日,转眼进入八月,伴着一叠叠书稿校样的堆积,《金石录》已经雕版过半。清照也两鬓萧萧华发,似乎已入老境,然而才只四十九岁啊!
夜阑人静,清照凝神执笔,在写《金石录后序》: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所著书也。
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鬲、盘、匜、尊、
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
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
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代之失者,皆具载之,可谓多矣。
接着又叙述了《金石录》编著的经过,她与明诚结婚后悲欢坎坷的一生。少年明诚温和凝重、好学不倦的神态,又浮现在她的眼前,洞房花烛的欢笑,大相国寺买书时的乐趣,东京元宵夜君民观灯的繁华,青州归来堂谈笑风生的豪兴,莱州静治堂内夜间秉烛编书的柔情,江宁城楼踏雪寻诗,池州江边夜晚赏月,烈日下船头送别,建康城中临终永诀,以及辗转山海,避难流亡的艰苦生活,一一如在眼前。泪水滴湿了笺纸,清照简直写不下去了。她哭一阵,写一阵,写了又停,停了又写。终于忍住了极大的悲痛,最后写道: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
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为一帙。每日晚,
吏散,辄校勘二卷,题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
者五百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清照忍不住伏案啜泣了。
第一部用锦函装成的《金石录》样书送到了清照手中,已是来年的春天,刚强的才女不禁流下了悲凉凄酸的珠泪。二十载辛苦经营的学术生涯,和几年流浪生活,才换来这部不寻常的光辉著作。她命素兰在熏炉中焚起龙脑香,默默地向明诚遗像含泪祷告:
“明诚呀,《金石录》已经镂印成书,没有辜负你的嘱托,请安息吧。只可惜君不如韩少保,奴也不及梁夫人,白璧留瑕,遗憾终身!”
瑞香缭绕,烟雾氤氲,仿佛明诚在蓝色的雾霭中向清照感激点头,嘉许她保全并且完成了这部遗著。然而眉宇之间郁郁不欢,似在追悔江宁缒城的失着。
清照凄怆伤感地悲泣了,她命素兰捧了锦函去送给婉华夫妇观看,她们看了也是欢喜。婉华随了素兰来向清照道喜,
高兴地说道:
“清妹,《金石录》完成,可以散散心,再编印《漱玉词》了。
晚上我们来玩打马游戏。明儿一早,去城南双溪游玩。
那边有两条溪水,一是东港,二是南港,分别从东阳大盆山
和缙云黄碧山曲折奔泻而来,在城南畸岩下汇合,所以那地
方称作‘双溪’。 看那溪水汇合处,同是碧绿清澈的流水,
色有深淡,骤然相遇,溅出绿白相间的浪花,煞是好看,
山光水色,景色幽美极了。清妹,到了金华,不可不游双溪。”
“婉姐,双溪的景致经你这么一说,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了,我真想去看一看。”清照微笑道:“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最喜爱青山绿水。不过,婉姐,稍停几天吧,《金石录》刚完成,奴好象身上软绵绵的一点气力也没有了,连梳头都懒得动,直是感到困乏,困乏到极点了,实在不想出门去。”
“那末就迟几天去玩吧。”婉华关切地又注视了一下清照的气色,略略按着她那清瘦的手腕,诊了一下脉,说道:“脉象太虚,大概是太累了。城中有一位名医,去请来诊治一下吧。”
“不用了。”清照叹息道:“不要紧,我知道不是病,歇息几天就会好的。”
“好,那你今晚早早安歇,不要再熬夜了。’
婉华再三叮咛,才依依别去。清照无端地惆怅抑郁,忧思难遣。一霎时,文思忽如天上涌来,提起笔来在素笺上填了一首小词。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不久,刻印装函精美的《漱玉词》也出书了,顿时哄动了大江南北。金华书坊门庭若市,从此李清照的词千百年广泛流传,是词中婉约一派最杰出的词人,有人赞她为“婉约之宗”,称誉为“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她写的词,南渡以前纤柔婉丽,南渡以后苍凉深沉。没有靖康以后颠沛流离的生活磨炼,她的词不可能达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巅峰境地。
这以后,江北烽火频传,金军虽也不断侵入淮南,但是都被打了回去,江南依然一片苟安气象。李清照常在临安和金华两地往来居住。去临安时常被妃嫔邀进宫去,有时为她们写些应景的庆贺节日的宫中帖子诗,那时吴夫人和张才人都已晋封为“婉仪”了。梁红玉仍和清照时相过从,后来韩世忠担任了京东、淮东宣抚使,长期驻军楚州,两人就很少见面了。红玉初去时,楚州荒芜残破,世忠和士卒一同劳作,披荆斩棘,建立了军府,红玉亲自编织芦席草帘,搭建房屋,以供军民居住,将士奋励感激,楚州成了抗金重镇,淮安士民思念红玉,为她立祠纪念,至今犹在。赵荣在岳飞军中屡立战功,后来升了副统制。他随岳飞来临安陛见时,必来探望清照,使清照心中燃起了北伐中原的热望。
《金石录》和《漱玉词》相继完成之后,李清照的全副精力也几乎使完了。每天清晨起来,忧忧郁郁,恍恍惚惚,不知干些什么才好,真个是:“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她对一切都很淡漠,也有些迟钝了,只有抗金战事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生活在希望之中,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光复山河,重返故土。
年复一年,流水落花春去也,全无消息,李清照绝望了。她已届古稀之年,仍然保持着玉洁冰清的光采,到过金华陈家园林的人,常常看到已入中年的素兰搀扶了这位仪态端庄,风姿凝然的老妇人,手执一卷《漱玉词》,徘徊在花前月下,吟咏着自己撰写的词章: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她垂下了明慧的双目,在冉冉上升的氤氲雾霭中,默然端坐。她在这个浑浊的人间生活得太久了,对于国事已无指望,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自古人生长恨水长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她带着国破家亡的无穷遗恨,离开这个尘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