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中 兴 四 将
建炎三年闰八月十三日。
皇帝赵构来到建康已经三个多月了,金军南侵已如箭在弦上,转瞬即发,建康城中气氛紧张,隆祐皇太后和潘贤妃已于八月十六日移驾南昌。统兵大将都召集到行在来,商议朝廷去向和军事对策。建康城下已经集中了御营统制岳飞等十多万兵马,由陈淬为都统制,准备与金军一战。
建康知府迁到了保宁寺办事,原府衙作了皇帝行宫。被后世称作为高宗皇帝的赵构,这两个月来,一直忧郁彷徨,曾经连派两名‘奉使大金军前使’,去金营称臣求和,一去杳无音讯。谍报纷至,都说秋高马肥,金国已调集大军,准备渡江。敌强我弱,不能再在建康驻下去了。天下虽大,往哪里去暂避这天清早,他由后宫闷闷地踱到御书房,高班内侍张去为跟着进殿侍候。赵构问道:
“管兵官都到建康了吗”
“都到齐了,官家”。张去为垂手笑道:“少保韩世忠是昨晚到的,没地方住,把建康知府连南夫从保宁寺轰跑了,殿中侍御史赵鼎打算弹劾韩少保哩。”
“算啦,如今正是打仗的时候,将帅们出生入死,这些小节就不要去理会了。”
赵构叹了口气,坐到案前凝思,他那阴鸷深沉的长方脸上,淡淡的眉毛拧成了疙瘩,眼睛凝簇成了三角形,鹰爪鼻翼迅速地扇动,这是他在激动或是将作重大决定时的习惯。他知道目前本朝军力,无法与金军抗衡,不如早早作出最大让步,去掉皇帝称号,称臣于金,以求苟安。这也许要被大臣指责,但又别无办法。想到有朝一日兵败被俘,象道君太上皇帝和大哥渊圣皇帝(钦宗赵桓)那样,被掳北上,他就不寒而栗。于是奋然击案,决定向金国左副元帅粘没和(完颜宗翰)再作一次乞求。他抽出一张淡黄色御笺,年轻乖巧的张去为迅速取笔磨墨。皇帝提起笔来,把熟思多日的乞哀词句写成了一道国书:
宋康王构谨致书元帅麾下:
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以守则无人,奔则无地,此所以调偲然惟冀阁下之见哀而赦己。故前者连奉书,愿削去旧号,是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尊无二上,亦何必劳师远涉而后为快者。
张去为在背后看了,悄悄伸了伸舌头。“嗨,官家怎么又自称康王了”
赵构搁笔长叹,在御笺上钤了一枚“皇帝御笔”腰圆形小章,然后放到一边,准备等一会交给左丞相吕颐浩去发缮。顺手又从书案上取了今晨中书省呈进来的几份奏折,看到第三份,他那不大的眼睛突然瞪得圆圆的了。这是从六品起居郎胡寅的奏疏,把皇帝骂得狗血喷头!
陛下以亲王介弟,受渊圣皇帝之命,出师河北。二帝既迁,则当纠合义师,北向迎请。而乃亟居尊位,建立太子,不复归觐宫阙,展省陵寝,偷安岁月,略无捍御。及虏骑乘虚,匹马南渡,一向畏缩,惟务远逃,军民怨咨,恐非自全之计也。下面又说:“臣为陛下画七策为中兴之术”。大致是罢和议而修战略;大起天下之兵以自强;建都荆襄以定根本;好贤远佞,存纪纲以立国体,云云。并说:
今万物之原,本于陛下。古人称中兴之治者,曰拨乱世反之正,今日之事,反正而兴之在陛下,其遂陵迟不振,亦在陛下。
“放肆,好大胆”!赵构拍案大怒,问道:“左相来了吗召他进来!”
便殿就在御书房门外,张去为掀帘探头,已见殿中文武大臣齐集,恭候皇帝临殿议事。长眉浓须仪态威严的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左丞相)吕颐浩正和傲慢刚愎的右丞相兼御营使杜充在说话。宋代尚左,左丞相是首相,张去为走到吕颐浩跟前,轻轻说道:
“吕相公,官家召见”。
“是”。颐浩恭谨地答道。
“小张子,老臣要去吗”杜充闪烁着暴戾恣睢的双眼,问道。
“官家没说,杜相公先歇着吧。”张去为俏皮地嘻嘻笑着说。
杜充悻悻地背转身不语了。他一向官瘾很大,原代替宗泽为东京留守,回到行在后,吕颐浩拜右丞相时,他被任命为同知枢密院事,已是正二品的执政大臣了,他还嫌小,甩纱帽,托病不肯就职。皇帝信任他,拜他为右丞相,这才兴致勃勃地走马上任。
颐浩进了御书房,皇帝怒犹未消,让他坐在案边,指着胡寅的奏疏说道:
“胡寅是甚等样人,敢辱骂寡人,这份奏章卿看过吗”
“臣看过了,”颐浩替胡寅捏一把汗,惶恐地答道:“似乎说得过份了些。臣本不拟进呈,素知此人秉性耿直,也不怕死,这一次压了下来,他还会接二连三地烦渎圣上,所以只得呈上来了。请陛下恕他一片忠心,免予治罪。”
“哼,他不怕死,沽名钓誉,欲置朕于何地!”赵构愤愤地把胡寅的奏疏向颐浩身边一推,说道“饬翰林院拟旨,胡寅狂诞不敬,罢了他的官职,把他外放了吧。”
“谢陛下隆恩。”
“这一份国书,卿过目一下,交中书缮妥,派一名专使去金国军前递送。”皇帝将亲笔所拟国书交给了颐浩。颐浩看了,沉吟一下,微微蹙了蹙眉,叹道:
“陛下自称康王,也太委屈了吧。”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权宜之计啊。”赵构摇了摇头叹道。颐浩没法,默然不则声了。
“文武大臣都到齐了吗”皇帝问道。
“都已到齐,只等陛下升殿了。”
皇帝向张去为示意了一下,去为掀帘道:
“圣驾出!”
众官肃然,左文右武,匆匆分班恭立。皇帝徐步升入御座之后,吕颐浩也归班行礼如仪。赵构望了一眼,殿中济济一堂,文官紫袍玉带,武官窄袖紫戎衫,各式革带,一色乌纱幞头,都是执政大臣和主兵官,朝廷精英都在这里了。除吕、杜二人外,有参知政事王綯,枢密周望、张守,御营副使刘光世,少保、御营左军都统制韩世忠,右军都统制张俊,都统制辛企宗、陈淬,统制岳飞等人。其中岳飞最为年少,还只二十六岁,本在东京留守宗泽麾下,宗泽死后,随了杜充从东京调来建康。朝廷已准备放弃被围困多时的东京,只留下少数人马驻守在那边了。因岳飞善于用兵,是守御建康的得力将官,也由杜充带来议事。南宋中兴四将,韩、岳、张、刘,这次都到齐了。皇帝命内侍小黄门端来红漆小方杌子,命诸文武都坐了,方才忧郁地开口道:
“金军即将南侵,朝廷遣使议和,迄无回音,看来不免一战。 兵将如何调遣,朝廷移跸何地,望各抒所见,俾朕抉择。”
矮壮勇健,年已四十多岁的张俊,率先说道:
“建康不可久守,望陛下溯江而上,经武昌南幸长沙,庶可暂避敌锋。这是万全之策。”
“张太尉说得是。长沙有江湖和幕阜、九岭诸山为屏障,比建康安全多了。”老成稳健的辛企宗随声附和道。“太尉”是宋代朝廷内外通常对高品武官的尊称。
皇帝愀然不悦,他们不知道官家是不想离开东南的。
“不然!”韩世忠两眼炯炯地大声道:“国家已失河北、京东,如果再弃江淮而不守,如何还能立国滔滔黄河,何曾阻挡得了金军山川再险,不奋力以抗金兵,到哪里也是一样。”
“是啊,如今惟有一战。”高大英武、气宇非凡的岳飞奋然说:“建康现有甲兵十余万,如能上下齐心,足可背水一战,决不致让金寇一兵一卒到达建康城下。”说着他瞅了一眼色厉内荏的上司杜充,他知道杜充外虽严峻,其实是很贪生怕死的。他留守东京时,不敢与金军正面交战,却决了黄河大堤,让黄河改道来防守东京,结果牺牲了无数生命财产。目前驻扎在江北无为的王善一军,是老帅宗泽招抚过来的群盗,虽凭一时忠义,归顺朝廷,但不服杜充,万一金兵来到,也令人担忧。因此又补充道:“建康请交给知兵大臣统帅守御。朝廷需要统驭四方,不宜留在此间,可以暂往浙东驻跸,以待臣等破敌。即使建康不守,臣等也要以游骑袭击敌军,使有所顾忌,不敢深入。孙子兵法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我们应该运用这个‘击其惰归’的战略,在金军退兵时,断其归路而聚歼之。”
被酒色淘虚了身子的御营副使刘光世,大白脸上露出一丝倨傲的冷笑。他今年四十岁了,资历甚老,徽宗宣和年间,随大太监童贯镇压方腊时,就已是兵马钤辖。近年沈缅酒色,骄惰畏战,全靠手下大将黑夜叉王德勇敢善战,才打了几场硬仗。他有时羽扇纶巾,学那诸葛山人的模样,盘腿坐在车上,指挥战事。多数时候是只知歌舞酒宴,临阵便逃得无影无踪,因此统兵大臣都不愿要他,军马无所统辖,号称“太尉兵”。他瞧不起年轻的统制官岳飞,居然也在朝堂大发议论,于是横了岳飞一眼,冷笑道:
“打仗可不是耍嘴皮子,说大话。什么‘击其惰归”,还不就是一个‘逃’字!”
“不,击其惰归”决不是见敌逃遁。”韩世忠不客气地瞅了一下刘光世,大声嚷道:“打仗要讲究兵法,不能蛮干,咱赞成岳统制‘击其惰归’的主张。这次抗御金军,能战理应先战,不能战则等他们渡江后,断其归路,在大江边上一鼓而歼之。也许还能活捉兀术那厮,使虏寇日后不敢再犯我江南。”
签书枢密院事张守奏道:
“韩、岳两将军谋划甚好,可以按此战略行动。臣与周枢密商议,金兵犯境,原应沿淮水驻军防守,但目前兵力不敷,守淮不切实际,还是防守大江。拟以韩世忠一军驻守镇江,刘光世一军守太平及池州,另委大臣率重兵守建康。臣等备位宰执,愿协同诸军,死战以守。”
皇帝微微颔首,目示颐浩及杜充问道:
“两位丞相之意如何”
“臣愿力战以守建康,继之以死。”杜充慷慨激昂地请命道。
“金人的计谋,以陛下所至为指归,陛下驻跸哪儿,他们就进攻哪儿。目今敌强我弱,只得且战且避,但奉陛下于万全之地。目前可先往越州(绍兴)以观动静。”颐浩抚着斑白的髭须,目光如炬地说道:“臣颐浩愿留镇江、常州守城,以死殉国。”
“不,”赵构果断地说道:“朕左右岂可没有丞相。吕卿还是随朕往越州吧。一切兵马调度统依枢密院所奏。即以御营使杜充为江淮宣抚使,守建康;韩世忠为浙西制置使,守镇江;刘光世为江东宣抚使,守太平、池州;统受杜充节制。张俊一军随朕往越州。”
朝堂议事散了,到了殿外无人处,韩世忠执了岳飞的手,赞叹道:
“好男儿!可惜错归在杜充的部下了。有朝一日,你会独当一面的。”笑了一笑,又道:“这次金军若过江来,待他们退兵时,君在建康卡住他们不得北渡,镇江一路就交给咱了。咱俩东西呼应,切莫放走了敌寇。老弟,行吗”
“喏,悉听尊命!”岳飞慷慨地叉手应道。
“走吧,老弟!”韩世忠笑着邀请道:“到保宁寺去痛饮一番,可好!”
岳飞也是嗜酒的,笑着应道:
“太尉相邀,敢不从命!”
两人在行宫前上了马,世忠扬鞭笑道:
“红玉去探望赵府李清照夫人去了,咱们去那儿接她一同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