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赵 构 退 位
赵构去了一个多时辰,日已将午,仍无消息,太后坐立不安。内侍押班邵成章贬逐在南雄州编管,奸相黄潜善、汪伯彦罢官后,皇帝虽然下诏将邵成章赦回,但是南雄路途遥远,一时尚未到来。太后只得命老内侍万福往前殿询问。不一会,万福面色忧郁地赶了回来,奏道:
“官家先派丞相朱老相公往北门阙楼上严词责问,苗统制大声说:‘苗傅不负国家,止为天下除害,&34;坚决要求见驾。官家不得已,率领百官上了阙楼苗傅他们望见官家黄伞,竟也有些畏惧,都跪拜了山呼万岁。官家凭栏呼唤苗将军和刘将军,问他们为什么杀戮王渊,聚兵宫外。苗傅厉声说道:陛下宠信中官,赏罚不公。王渊遇敌畏缩,只为勾结康履,竟然升任枢密。臣等已将王渊斩首,中官在外的都已经杀了,更乞陛下将康履、蓝珪、曾择、张去为处死,以谢三军,官家不肯,说道:‘内侍有过,可以流放海岛,卿可与军士归营。’苗傅说:‘天下生灵涂炭,都为了中官擅权,若不斩康履等人,归营未便。&34;官家又答应升授苗傅为承宣使、御营都统制,刘正彦观察使,御营副都统制,军士都赦罪,苗、刘还是不肯散去。”
太后默然半晌,问张夫人道:
“张姐,你看此事如何是了”
“太后,”张夫人面色沉郁地说道:“内侍平日固然太专横了,但是苗傅等公然兵谏,未免也太放肆。万一歹徒见朝廷手中无兵,软弱可欺,煽动苗傅进而作乱,那就难以收拾了。”
太后命万福再去探听,自个儿叹息着走到雕花槅扇外的经堂。镀金佛龛内供奉着一尊从东京请来的观世音玉像,默默地垂泪合掌祷告: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皇帝平安无事吧。事定之后,奴家当到灵隐、净慈、昭庆等处佛寺进香,感德无量。”
张夫人却不信佛,站在一旁,只是凝然沉思。一炷香未完,内侍张去为惊骇失措地疾步进了经堂,伏地哭泣道:
“太后救命!官家迫不得已,命令统制官吴湛带兵进宫,将康履搜捕了去,交给了苗傅,立时在宫门外腰斩,已经枭首示众了。奴才等也难逃一死,奴才年轻,不曾做得坏事,万望太后开恩救命。”
“呀!”太后惊骇却步,两手捧胸,兀自惊惶不止,望着张夫人说道:“张姐,外间事已坏到恁般地步,怎么是好!”
张夫人扶住太后,忧虑地说道:
“太后,恐怕坏事还不仅如此哩。”
太后镇定了一下,转脸对张去为道:
“小张子,去吧,杀了一个康履也就够了,还能一个个内侍都杀尽了”
“是,谢太后恩典!”张去为犹恐苗傅还要指名索讨,愁眉苦脸地退下去了。
御膳房几名小黄门托了黑色描金脱胎漆盒,上复黄缎绣巾,送来了午膳。只不过是一盘羊肉煎饼,另加一味鹌子羹,一碗鹅掌肫干汤,又有野鸭、糟蟹各一碟,都是太后平日爱吃的。寥寥几品,比了在东京时帝后一餐数十味,是不可比拟的了。这也是太后为了战争纷乱,军马钱粮开支浩大,府库不足,特地下旨饮膳服御宁俭勿奢,不许铺张。司膳内侍跪请太后用膳,太后忧郁地叹道:
“吾儿不曾用膳,哀家怎有心思进餐。”
张夫人对内侍挥了挥手,说道:
“盒子放在这里,你们先下去吧。”
司膳内侍等刚退下,外面忽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只见万福带了几名小黄门,抬了一顶竹舆,铺了黄缎坐褥,到了隆祐宫前放下。万福额上汗涔涔的进内启奏道:
“太后,事急了,刘正彦坚决要求官家退位,由太后垂帘听政。官家无奈,只得应允,可是被百官劝阻。他们恳求太后亲自出去晓谕苗傅等人。”
“天哪,又是垂帘听政!大宋朝就是这样的多灾多难吗”太后垂泪道:“张姐,我不能答应官家退位,就是这支苗苗了,他退了位,叫我孤家寡人,如何是好!”
张夫人方待劝解,太后突然拭去泪水,厉声道:
“走,快走,皇帝这时候不知被他们逼得怎样了,奴倒要去会会苗傅、刘正彦那般人,难道是三头六臂”
太后转身握住张夫人的手,夫人觉得太后的手在发抖。她知道太后一向是个娴雅文静的人,如今大难当前,她是凭藉为了江山社稷的无上勇气,才勉力支撑住自已,她这时多么需要自己的帮助!于是坚定地低声道:
“太后,上舆吧,臣妾陪你出去。”
张夫人带了四名内侍,跟了太后的竹舆一直抬到行宫北门内停下,只见宫门紧闭,守卫兵士神情惶惑,阙楼上人头簇簇,一无声息。宫门外却是声声叫嚷不停,气势凶险。
万福上前奏道:
“官家和丞相百官都在楼上,奴才带路,请太后登楼吧。”
“不,打开宫门,哀家亲自去和苗将军说话。”
万福吓得面无人色,发着抖道:
“太后,那那那外面人山人海,那些吵吵闹闹的将士个个都象凶神恶煞一般,太后万万不可出宫,否则会惊……惊驾的。”
“不,哀家不怕!”太后面容惨厉地说道:“要死,让奴去死,也要保住官家!”
“万福,你上楼去禀报官家和丞相,就说太后旨意,决定出宫去亲自和苗将军说话。”张夫人把嘴朝楼上努努,不让万福再说下去。她赞许太后这个勇敢的决定,不愿她这一股凌厉的勇气被万福吓退,但觉得最好有个大臣陪同出宫方好。她想万福登楼去宣旨之后,必然会有大臣下楼来的。
果然,转眼万福便跟着一个紫袍玉带谨慎端方的小老头儿下楼来,他便是右丞相朱胜非,靖康年间曾任南京应天府知府,这时心情沉重,满面忧容。刚才他曾奉了皇帝之命,用绳索缒下楼去,劝谕苗刘等人归营。苗傅犹豫,已有应允的意思,可是刘正彦把苗傅拉到一旁,附耳说道:
“大哥,擒虎容易纵虎难啊。我们今日起兵犯阙,杀了王渊和康履,惊骇了圣驾,已经犯了弥天大罪,朝廷能这样轻易放过我们吗官家日后必然杀了你我,以儆效尤。大哥,我们今日若归营,三五日后,刘光世的大军一到,便没有命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官家撵下宝座,方才可保无事。”
苗傅一时难以决断,唤了心腹王世修、王钧甫过来商议。两人都觉不妥,事情闹得太大,必有勤王兵起,越发难以收拾,不如乘早收兵的好。刘正彦拔剑在手,声色俱厉地说道:
“公等若是胆怯,便请归营。刘某决意孤行到底,今日务必废了天子,请太后垂帘听政。”
苗傅一勇之夫,最恨人家说他懦怯,当下狠狠地扭了一下自已的耳朵,骂道:
“祸已闯了,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当,怎可让正彦独个儿去冒风险。算啦,世修,钧甫,事已至此,吾也贴进去啦。有命,没命,就照正彦说的干吧。”
世修跌足叹息,再欲劝阻,苗傅已不理会了。
苗刘不肯退兵,丞相无奈。回到阙楼上,赵构表示愿意退位,但百官不依。此时北风劲厉,楼上没有布帘遮挡,赵构凄惶地站在楼柱旁边,只觉浑身发冷。楼上惟一的一张竹椅让它空着,百官劝他坐下,他说:“我不应当再坐在这个座位上了。”百官商量之下,只有请太后出面,也许还有转机。
这才把太后请了出来。右丞相朱胜非下楼,见了太后,涕泣道:
“太后宽心,臣当以死卫护鸾驾。”
于是宫门大开,太后乘了腰舆出宫,张夫人和朱胜非紧紧护随在两侧,执政大臣都下楼跟出宫来。太后见宫门外万头攒动,将士全身甲胄,声势汹涌,又遥见远处旗杆上挑出了两个人头,一阵心悸,几乎昏厥过去。然而她强自镇定住了:“大宋存亡,在此一刻,奴不能在叛将面前示弱。”于是振作精神,兀然端坐在舆中,如一座塑像一般。万福高呼道:
“太后驾到!”
苗傅、正彦被太后的威仪镇慑住了,慌忙上前拜于舆前。
张夫人厉声道:
“苗将军,刘将军!太后在此,不得惊动圣驾。快将旗杆上人头收拾了去!”
苗、刘两人俱各吃了一惊,好一个不畏死的妇人!于是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白发苍苍,已是六十开外年纪,高高的身材,颧骨外露,容貌刚强,那眼神果断凌厉,叫人不敢逼视。苗傅壮了壮胆,喝问道:
“太后,此人是谁”
“她是昌国夫人,在宫中曾经教过哲宗、道君和今上皇帝的书。当年宫中文字大多经她的手。尔等不可不敬。”
苗傅等喏喏连声,肃然起敬。苗傅目示刘正彦,正彦点了点头,吩咐身边小校,将那人头移走。苗傅、正彦这才躬身奏道:
“皇帝昏庸,不堪为君,朝政败坏,生灵涂炭,望太后为天下主张。”
太后自幼进宫,还从没有象今天这样在枪刃威逼之下亲自和叛将说话过。若在平时,她想一想都会浑身战栗。但是今天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无畏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勇气,两眼炯炯逼视着苗刘和众将,侃侃说道:
“今日之祸,全是道君皇帝任用蔡京、童贯等所造成,非关今上皇帝的事。况且皇帝仁孝,并无失德。不过是用人不当,被黄潜善、汪伯彦所误,现在黄汪两人已经窜逐,统制岂不知道”
太后义正辞严的一番话,使全场肃然无声。苗傅几乎被说服了。刘正彦却露出了暴戾的眼神,急忙嚷道:
“臣等已经议定,恭请皇上退位,太后垂帘听政!这一决定:无论如何不可改变!”
“可以由哀家临朝。但必须和皇帝一同听政。”太后断然说道。
“不,应该立皇子魏国公为帝,太后垂帘听政。”苗傅忽然也大声呼叫起来,魏国公是皇子赵勇的封爵。
“不行!有皇帝在,为什么要哀家抱着三岁皇子临朝如此不但不能号令天下,也为敌国所耻笑。”
苗傅讷讷口拙,只是蛮缠:
“今日非立皇子不可,官家决不可再君临天下。”
那刘正彦露出了凶险的本色,蛮横地在舆前跳跃着叫道:
“太后,今日大计已定,官家非退位不可!太后如不答应,正彦等惟有一死。”
太后还是不允,厉声道:
“皇位之事,自有哀家作主,尔等不得干预。王渊、康履已死,尔等各自归营去吧!”
刘正彦骑虎难下,又不敢动手加害太后,只得使出泼皮手段,来一条苦肉计,回身向部下将士喊道:
“太后不允官家退位,我们惟有解衣就戮。”
于是放肆地动手解衣袒背。军士们瞪大了眼,惶惑不知所措,少数腹心却乘机大嚷大叫:
“将军不能死!太后速作主张,咱们等得不耐烦了!”
朱胜非怕军士暴动,慌忙以身掩护太后。太后冷笑道:
“苗统制,尔乃名家子孙,也容着大伙儿这么胡闹!皇位之事,你们无论怎么样,哀家也难听从。”
刘正彦又怂恿苗傅对太后采取断然手段。苗傅拔刀道:
“三军将士自早晨到现在还没有用餐。事久不决,恐生变卦,行与不行,在太后一言。”
又对朱胜非道:
“相公怎么一句话也没有今日之事,正要大臣决断。”
胜非结结巴巴,怎敢则声。这时门下侍郎(副丞相)颜助匆匆走出宫来,禀奏太后道:
“皇上令臣启奏太后,已决意听从苗将军的请求,即日退位,请太后宣谕。”
但是太后仍然不允。朱胜非命苗傅、刘正彦去宫门旁稍待,然后与张夫人悄悄商议道:
“狗急尚且跳墙。如今苗傅等骑虎难下,太后又如此坚持,恐怕他们会铤而走险,伤害太后。可否请夫人婉劝太后姑且稍作让步,再图后举。”
张夫人暗自思忖:目前叛军露刃逼宫,僵持下去,会不堪设想。大约在太后看来,一则须要保全官家的皇位,以安定天下;二则恐怕若摒弃皇帝,由她怀抱幼儿垂帘临朝,日后两宫之间,必然形成隔阂。皇帝是个气度狭仄的人,可能会怨恨太后坐了他的龙位,但是现在形势凶险,不容考虑得那么多了,官家不退位,叛军决不会散去,只能来个权宜之计,先答应了叛军的要求,然后再设法让皇帝复位,皇帝若是气度恢宏的话,是应该感激太后,而不致于怨恨的。于是俯身附在太后耳边劝了一会。太后前后思虑,也觉只有暂且答应了叛军的要求,好在这也是皇帝本人的意思,皇帝一定会体谅她的苦衷的。于是与丞相和张夫人商议了一会,命胜非又把苗、刘召到舆前来,说道:
“今日哀家不忍苍生涂炭,社稷倾危,姑准了将军所请,皇帝即日下诏禅位于皇子魏国公,哀家垂帘听政。但是尔等必须尊事皇帝,如同尊礼道君皇帝故事;禅位之后,诸事都需听从哀家的处分;将佐军士即时归营,禁止劫掠、杀人或纵火。如果遵从这几项约束,皇帝即日降诏逊位。”
苗傅、刘正彦等大喜,震雷一般地叉手唱道:
&34;喏,喏,喏!”
苗傅向部下挥手示意,军士迅速从行宫北门外离去,边走边欢呼:“天下太平了!”
太后仍然坐了腰舆由张夫人和朱胜非等跟随着,回进宫门,皇帝下楼来迎驾,依然神情震恐,脸色苍白,浑身战栗不止,满面羞惭地说道:
“儿臣不肖,太后受惊了!”
太后默默地摆了摆手,一阵昏眩,只觉天旋地转,两眼漆黑,紧闭双目,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从早晨紧张到现在,耗尽了她的勇毅之气,一丝儿气力也没有了。只听见皇帝和张夫人在惊呼:
“快传王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