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换命
“这样的人,好找得很不是吗?”少年俊秀的脸显得十分冷静,一双眼睛都是没有波动的,“此事交给我来做吧。”
“交给你?”老人大半的脸隐没在斗篷下,但语气中的鄙夷之意却无需看他的神情就能感受的明明白白地,“若是你在修练之上能有这么大的魄力,我至于等那么久吗?”
面对这样的清楚的打压之意,少年却不在意,“在您的心里,我一直都是个废物,不过这种事情,弟子还是做得来的。杀人,不必动刀剑。”
他嘴上恭敬,但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恭敬之意。这傲慢十足的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他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巴掌,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打得偏向了一边,鬼火荧亮如星子,照清楚他此刻的狼狈。
他妈的,风都是苦的。
他妈的!!
少年在心里骂着。
“师父打完了,就抓紧干活吧。”他冷笑一声,擦了下嘴角的血,指尖鲜红。那漂亮得不像话的手指轻佻地划过冰冷的引魂灯,将血喂养给灯里的魂魄,像是在抚摸恋人的脸颊一样珍视。一阵奇异的光闪过,血迹便杳无踪迹,“您悉心教导了弟子这么多年,对弟子的无能应该也习以为常了,不过,你的希望,不是从来都不在我身上吗?”
“知道如此,那你还敢放他走!!”
少年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神变得有些幽深,“他很快就会来的,我确认。”
又是一个满月之夜了,听雨轩周围层层的结界立了起来。花好月圆,曾经是叶陵最喜欢的时候。
但此刻,他躲在听雨轩的机关房内,泣不成声。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机关房中还有这样一个地方,铁床之上,巨大的银狐皮铺了个满,而就是那样柔软而冰冷的床上,锁链捆住了云辰。
一刻钟一刻钟之前,他亲眼看着云辰走了进来,他虚弱得几乎不成样子,面色都是惨白的,却一声不吭,默默地对自己施了噤声咒,然后躺上去,那些锁链宝随法令,随着云辰无声地念动,如同被豢养熟了的灵兽一样听话懂事地锁住了云辰的手脚躯干。
随后,锁链叮当碰撞,云辰的脸都开始蒙上一层霜雪,巨大的痛苦让他握着锁链的手都是根根紧绷的,指尖都因为太过用力而渗出血来。那双会执剑挽弓的手,此刻却脆弱的好像随时都会断裂开来,他握着那根冰冷的铁链,像是被强行操控的人偶一样,被锁得无法喘息一样,与死神抗拒着。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似乎神魂都散了,只有躯壳还在被不断煎熬,想要熬尽他最后一滴人脂一样。所有的痛苦和呻吟都是无声的,只有指尖的血一滴滴顺着铁链滑落,像是在献祭。
叶陵被泪水模糊了双眼,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化的,只有云辰的那张脸无比清晰,他躺在那里,透着股奇异的美,是叶陵从未见过的旎丽和绝望。
叶陵只觉得自己的嘴里含满了铁锈味,混杂着酸涩的眼泪,涩得舌根发苦,他全身几乎都是冰冷刺骨地,在进来之前,叶陵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不愿让云辰知晓,可此刻,叶陵觉得自己都痛的想死,泪水爬满了脸颊,他却感知不到了。短短的十几步路他走的极为艰难。踉跄着,每靠近一步,心脏的痛苦都会倍增。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承受这种无能为力的心如刀割的痛。
”师父……“当这两个字终于突破胸腔喊出声音来的时候,那一刻的心疼几乎无以复加。他来到了云辰身边,一双手抖了又抖不知道要落在何处,他看着云辰一直没有焦点的眼神,似乎几尽破碎的双眼,有那么一刻,落在了他身上。随后就被巨大的痛苦所掩盖。
一瞬间,利剑穿胸。
叶陵终于忍无可忍,放声大哭起来。他将云辰的手从锁链上掰了下来,硬生生将那只手握在了自己手里。看着云辰毫无血色的唇,破败着在荒芜中颤抖,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不等了……师尊,我不等了……“
他苦笑着,感受着云辰握着他的手有种捏断手骨的力度,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哑巴要怎么样诉说痛苦呢?
不会哭,不会说,不会难过。
像是个木头,逆来顺受。
这么多年来,云辰一直如此,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不让任何人看清他的狼狈。他不说,便自然不会有人知道。高高在上的明玄仙尊,也有这样无助的时候。痛苦这种东西,若不是有同样的经历,谁也不会感同身受。若不是亲眼所见,叶陵又怎么会相信,会有这样一种会把人逼得生不如死的东西这么多年来一直留在他师父身上。
但叶陵显然低估了冰魄咒的威力,此刻,云辰手臂之上,雪白的里衣开始渗出血来。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叶陵有些无助,但云辰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只有那只手,求死一般紧紧的攥着叶陵。
脆弱的脖颈高高扬起,引颈自戮般,皮下的筋骨血管根根隆起,好像下一刻就会因为这愈发收紧的锁链而爆裂开来。
云辰挣扎的很厉害,全身都是绷紧的,铁链生硬的脆响不绝于耳,是那种绵长又沉默到窒息的绝望。
挣扎得越很,却锁链便会越来越紧。
怪不得,云辰的唇上总是没有什么血色。纵使叶陵一碗一碗的药膳送进听雨轩,次次好言好语,软磨硬泡地哄云辰喝下,但都徒劳无功。
很快,几乎所有接触的地方都有血丝渗出,叶陵痛的要发疯,逼仄的空间里都是他呕哑嘲喳的嘶吼,声厉如嘶,耳中尖锐的耳鸣在识海轰鸣。
云辰的灵力太强大了,若是没有被捆绑住,怕是他所到之处都会浮尸遍野。他为了不伤到旁人,把冰魄咒发作之时几近癫狂的自己用这东西捆住。
自残……叶陵眼中闪过这么一个令人难过的字眼。这样一个饱受折磨的人,为了不殃及他人,不惜在自己身上再多加注一重痛苦。
他忽然想起外头的那些结界,有许多结界都有些陌生,那个东西,那些原来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外人进入,还防止屋里的人跑出去。
这座竹坞,就是云辰的牢。
无论他痛了,死了,疯了,在天不亮之前,他只能留在这里。
“什么狗屁世人!什么天下苍生!”叶陵泪如泉涌,冰魄咒发作的另一个特征,便是弑杀,好好的一个人,顷刻间就会成为魔鬼。而云辰不愿意伤人,于是连这点发泄的途径都没有了。“你怎么受得住啊……”
如果此刻能用千万人的命去换的云辰片刻安宁,叶陵也是愿意的。他想要见血,却不想见到云辰的血。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苏醒,叫嚣着要突破牢笼,将所有令自己痛苦的人和事全部绞杀。
但此时此刻,那困兽只能满身戾气地在笼中嘶吼,或许是太痛了,它焦躁不安地想要摆脱却不得其门而出。
叶陵不顾一切去扯那些锁链,想将它从云辰身上移除。但能困住云辰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是凡物,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
老人说,寒冷会使人麻木,会降低对疼痛的感知。但此刻,云辰身上那股子凄神寒骨的冰凉从透过衣衫将自己从外到内冷了个透彻的时候,叶陵依然觉得痛的让人难以承受。
大片大片的血花在云辰身上绽放,那锁链蛇一般盘踞在云辰的手臂之上。
链条不松反紧,而云辰此刻连维持那该死的噤声咒的灵力都难以为继。一记痛呼如同闷锤一样砸进叶陵心里。
他无计可施,眼睁睁地看着云辰受罪。
“师父……师父……”他痛呼着,像是在哀求救赎一样,伏在云辰身上,手深深插l入他的发根,毫无章法地抚摸着。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叶陵只觉得脑中都是一片混乱的,除了痛彻心扉的心疼之外,他什么都要感知不到了。麻木……眼前的人,眼前的世界都隔着一层云雾,而在云雾之外,叶陵被缓慢地抽离。
我不想走。
我不需要血。
我想要爱他。
就在叶陵天人交战之时,就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之下,云辰忽的将叶陵的手包进了掌心,严丝合缝地包裹着。
那双几尽失智的眸子里,有片刻清明。他说了今晚第一句话,“别怕……”
短短的两个字像是要耗尽全部的力气,而在这之后,又是无尽的痛苦和呻吟。
怕?怕什么呢?
叶陵这个生性懦弱的人,一生有很多惧怕的东西,他怕娘亲的抛弃,怕继父的殴打,怕被人赶走,怕没有地方睡,怕有恶狗和自己争抢食物,怕与人触碰,怕杀人,怕见血,但今晚的事,就算是让叶陵将前半生所有的苦楚全都再经历一遍都不愿意再见到。
别怕……
明明遭受折磨的是云辰,而他还要在这个时候安慰自己别怕。
对了,叶陵脑中一痛,他刚刚说什么来着?耳边有人在讲话,好像是自己的声音,但全都变了调了听不清楚。
在这种凄迷之下,叶陵似乎终于想起来了什么。
他傀儡般取出了一张符篆,见到那枚黄符,竟诡异地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太过阴寒,把这张脸都衬得扭曲无比,若叫任何人来看,他们都不会觉得这张脸是叶陵,“我想起来了,云辰。”他唤道:“我想起来了。”
他说的是:“我不能等了。”可是为什么会失控??
叶陵想不明白,今日最后的路,是他为自己选的,但为什么却在那一瞬间就忽然失了神智?
他看着云辰的脸,表情变得难以捉摸,半是痛苦,半是决绝,“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替你的。”
如果咒术注定解不掉,如果注定有一个人要受煎熬,那叶陵宁愿是自己。
他找遍藏书阁都没有寻到什么解咒之法,唯一想走的路也让风挡了个干净。
不过也对,等叶陵修炼成大宗师,再找什么劳什子解咒之法,又需要多少年光景?
为今之计,只有这个最快——换命!
换命符,分为子母符。将它分别用在两个人身上,这样便会以命换命。
用今生的所有,和来世的机缘,来分走子符持有者所有的灾劫苦难。也就是说,用了子符之人所受的痛苦会原封不动地加注在用了母符之人身上,一符两式,同感同受。而若是前者有性命之忧,身死道消也罢,魂飞魄散也罢,都由后者去死。
若是再贪心一点,以血咒为引,愿意赔上轮回转世的机缘,便不必让使用子符之人承受一星半点的痛苦。便可实现换命之用。
替一人痛,替一人伤,替一人死。
从此,光明与黑暗两两不相望。
将一个人一生所受的痛苦尽数接过来,而永远求不到回报。子母符的存在一旦被受益者得知,所有的术法皆会反噬在承受着身上。
刚好,刚刚好。
叶陵看到这个东西时简直要开心死,他没有什么能回报云辰的。即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他也没办法为云辰做得更多。他只有这条命,而云辰恰好用得上。
他笑的痛快极了,“别担心,很快就好了,以后……以后都不会再痛了。”
我的师父,从此,便能平安喜乐了。
当符篆在叶陵染血的指尖缓缓成型时,他的脸色越来越平静,云辰的痛呼依然凄惨。但那颗痛到麻木的心却开始回温,“再等我一会,很快……”他哄着云辰,将那枚子符种进了云辰的体内。
不痛了……不痛了。
血色的母符在暗室里愈发幽深,而随着一声极轻地风声过境,那枚母符竟在靠近叶陵体内时便被火舌舔舐了个干净!
“怎么会这样!”
“叶陵!”一声咬牙切齿的声音自身下之人的口中发出,因为痛苦而声嘶的嗓音极为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