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爱意
他看着风烬,对方却没有看他,一双眼睛牢牢黏在祝云缠身上,那双向来从容的、戏谑的、锋锐的黑眼珠,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惶恐不安。
“师尊……弟子,弟子好像没有明白?师尊这是……不要弟子了吗?”
祝云缠闻言回头俯视着他,一身浅色衣衫染了血,在风中衣袂飞扬,似是随时要羽化登仙。
他什么也没说,风烬却在他眼中读到了回答。
那个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为什么……”
他喃喃道。
祝云缠面上不显,眼底却溢出了叹息,连语气都带着悲悯。
“你我的身份便注定了这个结果,又哪里来的为什么。”
这话自然是说给旁人听的。
风烬心里清楚,祝云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若是顾忌这个,他二人便不会有开始,他知道,祝云缠也知道。
风烬想问的不是这个。
祝云缠沉默片刻,挽起衣袖,露出那节有着浅金色印记的手腕。
腕间印记散发着浅金色的光芒,温暖又柔和,那是祝云缠自己亲手绘上去的,风一样的印记,缠绵悱恻地缠在他腕间。
一如他们二人。
那印记在众人面前没出现多久,便被祝云缠毫不犹豫又轻而易举的抹去了。
众人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出那是个什么。
唯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风烬瞳仁震颤,心如刀绞。
道侣印记一方已抹,他心口的云纹印记似有所感,灼烧着他的肌肤,而风烬此刻却感觉那个地方似是破了一个大洞,那剧烈的风卷过祝云缠衣角,直冲自己而来,穿膛而过,一腔热血都冻成了碎渣。
祝云缠启唇,缓缓开口。
风烬终于在此时听到了他言下之意。
“我累了。”
“我腻了。”
“你我师徒缘分就此为止罢。”
“你我道侣关系就此为止。”
……
蚀日城这一战落下了帷幕。
此战过去好些天了,依旧被正道各派津津乐道,实在是因为,这一战出乎意料的地方太多了。
比如说,那只活在传说中的鬼岛竟然是真的,甚至岛主鬼影还扯了踏天宗的皮子在暗中做了不少恶事。
比如说,恒泽仙山祝掌门的莲台九注竟然在此战中破了第九重。
那可是第九重啊!放眼整个修真界,也只有恒泽仙山开山老祖才突破过第九重。
他祝云缠才多大?其法力高深程度便让众修士望尘莫及,以至于鬼影真身揭露不到一日,便死于他的剑下。
再比如,祝掌门座下那个忠诚得跟什么似的小弟子,竟然是魔教的人,藏得真够深的,他们就说么,哪有正道弟子长得那么……能魅惑人心的!
还好他们祝掌门当机立断将他驱逐出门,不然还不晓得要魅惑多少正派弟子。
关于蚀日城之战的话题在这几日被各路修士传得沸沸扬扬,可不管怎么传,无非也就是那两三个人的事情,众人还想再关注关注话题中心的人后来如何,却无论如何探听不到什么更多的消息。
祝云缠回到恒泽仙山后,先是与随后赶到的道尊应玄关起门密聊一日,恒泽仙山众人只见道尊离开之时脸色阴沉眉头紧锁,而扶山小筑房门紧闭,再不见其余动静。
鬼影已死,那破败残尸却是被道尊座下大弟子失魂落魄地收回去的。
而那与祝云缠已断绝了关系的弟子,众人只记得那日祝掌门离开之后,他便长久站在蚀日城废墟当中,脚下是失去了行动力的累累枯骨,而他也如同那些枯骨一般,漆黑的眼失去神采,有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风烬他没有再回恒泽仙山。
徐广松拎着药匣,轻车熟路地踏入扶山小筑,转身关上内室的门,长长叹息一声。
“外面都在传言你死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
“是吗?”
徐广松动作娴熟的将针袋铺在桌上,方抬眼看向床榻上的人。
祝云缠身着雪光缎的中衣,肩披一件天水色轻纱外裳,一头如瀑青丝散开,如水般淌过他的肩颈和腰腹。
远看如同一位不染凡尘的仙人,可近看……
不能近看。
近看就会发觉他脸色比纸还要白上三分,形状消瘦,薄唇干裂,宽大的中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除了额间浅色莲花印记还有着微弱的光芒外,整个人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相比之下,一双琉璃眼倒还算有些神采。
“守山大阵可修补好了?”
“修补好了。”
“受伤的正道弟子?”
“早安顿好了。”
“鬼影的尸身……”
“峥石台的那个钟什么的带走了,放心,死的不能再死了。”
祝云缠垂首,手指落在身下松软的被褥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捻着,似在思索还有什么没有考虑到的。
“对了。”他忽然抬头:“浮玉山庄的宋庄主身上疑点重重,我怀疑他与魔教早就有染,这事儿道尊如何处理的?”
徐广松还以为他终于想起了某个人,可待祝云缠的话说完,他也没有听到那个名字,捏着针的手一顿,心里又是一叹。
“从蚀日城回来的第二日道尊便着手去查了,宋庄主手里确实不干净,人现在还在峥石台关着,浮玉山庄上下乱成一片,谁也没有想到庄主会暗通魔教,眼下全靠宋南星一人撑着,他还不错,虽心力交瘁,但那么大个门派,竟也勉强能撑得起来。”
祝云缠点头,语气赞赏:“他养在道尊座下,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只是此事涉及他亲爹,山庄必然有人会因此事质疑为难他,着实要耗一番心神,长老若是能拉他一把就拉他一把吧,少年人身处如此境地,也是不易。”
“自然。”
徐广松一口应下。
祝云缠又叹口气,同情道:“他对宋庄主也是十分敬重,骤然得知自己生父与魔教有染,只怕心里也不好受。”
听到这里,徐广松终于是忍不住了,以往他因不太看好祝云缠风烬二人之间感情,没少冷嘲热讽,可风烬确实无辜,真到今日被祝云缠抛弃的时候,他又少不得为那少年感到不平。
他指间捏着银针,恨不得直接扎到祝云缠灵台里,好让他清醒清醒。
“你事事考虑清楚,各种安排面面俱到,甚至还有闲心关心那个跟你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小子心里难受不难受,怎么就一句不提真正需要关心,需要你问的人?”
祝云缠一怔。
“回来几天了,你可有问过一句风烬那小子如今什么情况?”
祝云缠敛眉,沉默地靠在床柱上,身下的被褥柔软蓬松,他想事情的时候,手指捻上去都是丝滑舒服的,这还是风烬今年扯的新棉,掺着亲自挑出的最柔软的鹅绒,费了很多心思才制了这样一套被褥。
风烬知道祝云缠万事可将就,唯独对睡觉的地方十分讲究,这全源自与祝云缠幼时流落时间各地,休憩的地方过于糟糕,在拜入奉神台前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的原因。
他在梦中见过祝云缠年幼时的不易,心疼他的不易,自然也不会让他所爱再体会一次那样的不易,哪怕一丁点儿都不行。
因此才会对祝云缠的衣食住行,无论大小,事事亲力亲为。
对于祝云缠,他向来很仔细。
祝云缠垂眸看着手下柔软的床褥,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方没什么情绪地轻笑一声,眼眸中是徐广松看不懂的神情。
“没什么好问的,眼下他或许会难受,但是离开我,对我和他都好。”
“好个屁!”
徐广松怒气陡升,一把甩掉手上的银针,奈何那些针都太细,掉到地上也悄无声息的,震慑不到他祝云缠。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莲台九注你已突破第九重了是吧?你觉得自己随时会身死魂消?与其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悲痛欲绝,不如让他厌你恨你,真到那天,他也不会太过伤心,是也不是?”
“师叔……”
徐广松挥手打断他:“可是云缠,爱意不是如此轻易消散的东西,若换做是你,风烬有朝一日忽然说他厌了你弃了你,你对他的感情会因此就地消失吗?”
“爱意绵长深刻,喜怒哀乐如影随形,你想让他恨你,可你想过没有,就算他因此恨上了你,你死后他也照样会伤心,照样会做一些无法预料之事!”
祝云缠沉默下来,任由徐广松顾自说话。
“让他回来吧,云缠,师叔知道你的苦衷,亦知晓你需要他。那孩子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只要你叫他回来……”
香炉青烟渺渺,如缠绵不尽的情丝。
徐广松苦言相劝许久,口渴之际,正寻摸着杯子倒水喝,却听到祝云缠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师叔,你可曾见过修士走火入魔的样子?”
徐广松倒茶的手一顿。
接着便听到祝云缠道:“我见过,经脉尽断,爆体而亡,连一块完整的好皮肉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