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桥路的光影(三)
一天放学,我和顾天骄推着自行车出校门,正准备到对面小超市买碗牛肉粉丝解馋。过马路时,我无意瞥见了她。
她站在路口转角处,单肩挎着书包,身边围了四五个社会青年。那些人染着黄黄的头发,穿着小码的黑色西装,有的挂着裤链,有的叼着烟,旁若无人地喧哗打闹,时不时爆出下流的词汇。我定睛一看,其中有个男的,姓叶,比我低一届,是个多次被政教处警告无果最后勒令退学的后进生。这人从实验小学毕业,小学时就被一路通报,到了初中依旧劣性不改,打架斗殴,偷窃勒索,纠集社会青年冲击校园滋事,收到退学警告后,还威胁政教处主任,可以说是绝大多数师生避之不及的存在。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松弛又愉快地跟他们聊着天,还用手肘去顶其中一个男的,那男的故作姿态,连连喊疼,随后把手搁在她肩上,两人就像朋友一样。这时,其中一个男的朝校门口挥手,其他人循声看去,开始大声起哄,原来是那名姓袁的男生出来了。他一边笑一边跑到他们身旁,相互拍打,嬉笑辱骂着,随即一把揽住她,接过她肩上的书包,在她脑袋边耳语了几句。在一众家长同学的注视下,一行人扬长而去。
我仿佛看到,一只纤尘不染的天鹅扑棱着羽翼落入污秽不堪的泥淖里,同几头肥硕恶臭的河马沆瀣一气,那种感觉令人无比窒息。就在那天前,我挑选了一幅很喜爱的色彩写生,找到学校南边的装裱店,打算裱上框送给她。但当天晚上,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连画也没去取。
她在校内已颇有名气,加之跟社会青年频繁接触的情景被越来越多的同学看到,于是,有关她的传闻在校园里不胫而走。我听过好几个版本,但无外乎一个结论,她变坏了。沈灯柯似乎了解一些内情,但他从未细述。直至2017年,我在信用社工作时遇到一个人,才知晓当年发生的事。
那天以后,我对她的热情慢慢消散,心里那份执念也越来越少,直到初中毕业,我都没再对她抱有任何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依然会在校园里看到她的身影,有时和周倩如,有时和胡舒雅,有时和朱贝露,但我不再低头躲闪,也不会耳根通红,甚至不明白自己当初看到她迎面走来时为何会失态。高一时,我与她有过零星的联系,还在二中运动会期间托同学赠送给她一支钢笔。转校后,我到了她隔壁班,彼此除了在校打些照面,没再有过交流。大学时虽互为人人好友,也几乎没有互动。
时至今日,我一想到当年和她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内心深处便会泛起阵阵涟漪,那里面充满着兴奋与鲁莽,一头钻进去,便是令人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瘾头。我有生之年的第一股春潮,在不堪与困惑中戛然而止,扼腕也好,止损也罢,多数人的学生时代,总免不了夹带一份无疾而终。
正如之前所说,初中时我还是个乖孩子,即使内心充满着对外界的好奇与渴望,但在父母面前,却依然保持克制与顺从的态度。
当时,我很喜欢《一路向北》这首歌,便把这四个字写在校牌背面,用透明胶贴起来,生怕它褪色。有一天,母亲在整理衣服时发现了这,她气势汹汹地冲进书房,对着正在写作业的我一顿怒骂,我当时很害怕,话都不敢说。她之所以暴跳如雷,是觉得“向北”这两个字不吉利,戴在身上会影响运势。我没反驳她,默默地拆下胶带,用橡皮擦把校牌擦得干干净净。
周六下午,学校会安排同学们到市法院北侧的职成教中心进行课外培训,名义上是培训,实际上就是换个地方上课。按照成绩排名,每个级段的同学会被分成a、b、c三类,分配到各个教室进行辅导。我的班级排名在十五名左右,本着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原则,我识趣地选择了b班。辅导不像上课那般紧凑,一堂课做题,一堂课讲解,半天很快便过去了,课间休息还能到小卖部买零食,非常惬意。
某个周六下午,我们几个男生心血来潮地决定逃课去网吧。由于未成年,我们只能骑自行车到大老远的长安路找不要身份证的网吧,老板一脸狐疑地打量了我们,收下钱后示意我们靠里坐。这是继方捷生日后,我第二次去网吧。半天很快过去了,离开时大家仍意犹未尽。我担心地问他们身上的烟味怎么解释,但他们都不以为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出意外,我一进门,父母便闻出了烟味。他们严厉质问我去过哪里,我窝在沙发里支吾了很久,最终坦白了逃课的行为。他们大为光火,对着我劈头盖脸就是训斥,当时我特别后悔,觉得自己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连连保证今后再也不去网吧。这之后,无论同学如何怂恿邀约,直到初中毕业,我再没做过逃课上网的事。
我最喜欢的游戏叫街头篮球,是方捷生日当天接触到的。那天在网吧,邻座的毛吉祥侧过头来说,他在玩一款叫街头篮球的游戏,是潘玮柏代言的,很有意思。我注册完账号,创建了后卫的角色,可怎么也挤不进频道,阿毛左手敲回车,右手点鼠标,忙活半天才挤进频道。他手把手地教我操作,那张扬利落的嘻哈风,配上潘玮柏的那首《谁是mvp》,我一下子就迷上了这款游戏。阿毛的角色穿着一身圣诞套装,我当时特别羡慕,询问之下得知要充值才能买。当年的我,未曾有在游戏里充值的想法,零花钱基本都用来买话费卡,直到街篮的出现,我才打开了充值的大门。一张15元的点卡,折换成1500点券,可以学技能,买服装,抽积分。之后,越来越多的男同学开始玩街篮,沈旭程玩中锋,谭少杰、方旭辉、黄潇波玩大前锋,严洪开玩小前锋,韩晨恺玩得分后卫,沈科玩组织后卫,我们时常约战三对三,但我玩得少,技术又差,经常被队友吐槽。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除夕夜,沈旭程和黄潇波拖着网络不佳的我,硬是打出了八连胜的战绩,让我体验了一把抱大腿的快感。
高中时,我把街篮推荐给了同班男生,还风靡过一小阵,但很快就被魔兽世界代替。大学期间,我跟室友也曾重回大操场征战,但很快被dnf和cf抢走风头。大学毕业后,玩电脑的时间越来越少,我难得和三两好友相约去网咖,放眼看去,已是满屏的英雄联盟和绝地求生。我总忍不住在游戏菜单里找街篮,进入频道,游戏里的人物多了,技能更炫了,道具更强了,画面也更流畅了,可我却没有兴致再玩了。
转眼初三到来,大多数同学的学习强度明显上了台阶,大家也愈发关注自己在期中期末和模拟测试中的名次。
孙咏雷、顾天骄一类的同学,把目光锁定在余姚中学,他们格外注重年级段甚至市级统考的名次,相对于答题正确率,老师更重视他们的临考心态;像我这种班级排名十名以外的,余姚中学肯定没戏,保持优势,弥补短板,尽可能拉高弱科的分才是实事;二三十名左右的同学,巩固题型,多记多背,提高基础题型的正确率,保证能拿到的分不丢就好;排名再往后的同学,则是能写多少写多少,思路不够,解字来凑。
但老师跟我们说过:
“会的题,你看一眼就会写;不会的题,你看一天也不会。所以别着急,把会的都写好。”
我认同她的说法,平时没好好学,寄希望于中考时的灵光一现,本就是侥幸心理作祟。超水平发挥,往往都是锦上添花。我自始至终没担心过语文,120分的考卷我基本能考105左右,只求发挥正常;得益于但老师的鞭策,一直不喜欢的数学,120分也能勉强考到105;英语有30分听力,加上笔试部分,发挥好些能到110分;还有一门社会,满分60大家都能考到45以上,我倒也不在意。我最担心的是科学,尤其是电路串联并联、溶剂溶质一类的题型,总让人难以理解,即使我借阅了顾天骄和黄文彬的课堂笔记,把解题思路看上数遍,可考试时依然不会。
当年流传着一句话:
“要出山,考一中;要实惠,到二中;要享受,去高风;要当流氓,进四中。”
一中,省一级重点中学,余姚中学。没有哪个家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进一中,但这需要天赋和努力的双重加持,因此绝大多数人只能望洋兴叹;二中,市第二中学,教学质量扎实,地处城区,学费不贵,性价比高;高风中学,民办全寄宿中学,办学硬件一流,管理严格规范,但学费高昂,初中时学校曾组织大家参观高风,负责接待的领导数次提及校内价值百万的名贵树木;四中,市第四中学,位于城南,相传校纪校风涣散,学习氛围极差,当年很多家长用臭名昭著形容它。
很显然,我的目标是二中。按照平时的级段排名,我考进二中的机会很大,可但老师提醒我,梨洲总体的教学质量比不上阳明,加上实力强劲的实验学校,因此不能过度乐观,更不可掉以轻心。我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别的学校怎么样,也不是学生能干预的,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好好考就行。退一万步讲,即使考不进二中,还有三四五六七八中,普高肯定能上。我的这种态度,让父母很不悦,他们批评我放任自流,不思进取,我却说:
“要是所有人都考进一中,还要那么多学校干嘛?二三四五六七八中,哪怕职校,总得有人去读啊。”
很快,中考到来。
无数人在屏息凝神中静候开考铃的响起,在忐忑不安中等待最终的放榜。转瞬之间,不同的人走上不同的道路,有人兑现往昔的努力,有人兑付旧日的放纵,很公平。
查完分数当天,我整个人是懵的,瘫坐在沙发上,大脑一片空白。
父亲下班早,到家就问我分数,我把分数告诉他以后,他一直待在厨房里没出来过。母亲进门放包时,朝厨房里张望了一眼,父亲没搭理她,她就猜到了结果。
母亲走过来,问我:
“几分?”
“516。”
“哪门考砸了?”
“语文,90。”
她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情绪渐渐变得急躁,语速也快了起来:
“整天说自己语文怎么好怎么好,偏偏中考考那么差!太自负!”
我也很难受。
这是继美术考级后,我又一次搞砸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挫败感潮水般将我淹没。
“其他几门呢?”
我只记得数学118分,英语107分,科学和社会记不起了,仅仅差强人意。母亲一听,抱怨道:
“这种分数你读什么二中!只能去七中八中!”
父亲从厨房走出来,良久没说话的他,附和着母亲开始责备起我。
后面几天,家里愁云惨雾的,大家都没心情说话。
母亲接到了好几个电话,是亲戚、朋友、同事来打听分数的,她在接听时总笑盈盈的,尽量表现地平和淡定,嗔怪我平时不用功没发挥好,一挂电话,她的脸色瞬间就沉下去。
我和顾天骄聊天时,讨论了一些语文试题有关的内容,最后发现,我在作文审题上有很大的偏差,十有八九是离题导致严重扣分。顾天骄跟我说,他查询分数时,声讯电话还告知他在全市的排名。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全市前一百名才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事已至此,再多的责备也无法改变现状,接下去要紧的就是填报志愿。
我记得,当年二中的录取分数是532,计划外招生分数5175。这15分的差距,让我们一家重新燃起了进二中的希望。
随后,母亲委托单位领导帮忙了解二中的招生政策,希望通过多方协调为我争取到计划外招生的名额。不久,母亲便带来了好消息,单位领导成功与教育系统招生办负责人接洽,把我的个人信息提供给了对方。对方提醒,填报志愿时,第一志愿填二中,后面的一律不填报,万一出现意外还能采取补救措施,要是填报了第二志愿,就完全没机会进二中了。另外,切勿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得到答复后,我们一家都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有很大的机会可以进二中。后面几天,家里的气氛缓和不少,我还接到了三中和七中的招生电话,询问入学意向,但都被我婉拒。父母则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要求我进入高中后务必认真学习,绝不要再出现阴沟里翻船的情况,母亲还警告我,三年时间转瞬即逝,高考一旦失利,就再也没办法采取补救措施了。
回头细想,当年我大部分的失落,其实来自于语文发挥失常带来的挫败,并非未能顺利进入二中的落差感。但很明显,父母的失望来自于后者。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注定大家会以成败论英雄、以结果为导向,不可否认,有些人生来膀大腰圆,有些人早早就学会了投机取巧,有些人即使没过桥也有船候着渡他,但这座独木桥,确实给予了很多人公平竞争的机会。当年的我不曾思考这些,也没给自己的学业背负过责任与压力,状态始终是放任且随性的,除了饶有兴趣的语文和英语,其他科目多少都离不开老师和家长的督促。用母亲的话来说,学习上我没“要性”,中考的失利,自然也有迹可循。
一转眼,提交志愿的日子到了。当我把志愿表提交上去时,但老师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问:
“你报二中?你分数没到也报二中?”
我点点头,没说话。她继续往下看,紧接着一皱眉:
“没填第二志愿?二中进不去的话,就没学校录取你了。知道吗?”
我又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但老师迟疑了一下,问:
“你爸爸妈妈知道这件事吧?”
我再次点了点头,她便没有再问下去。
我们一家在紧张和期待中等候录取通知的到来,可令人没想到的是,意外发生了。
母亲在上班时获悉,二中的录取工作已全部完毕,她立即联系单位领导,查询我是否在录取名单内,却被告知查无此人。经过多方联系得知,计划外招生名单上添加了一批特长生,加之在招生工作的具体落实过程中存在一些出入,因此我未能成功入学,另一方面,由于我未填报其他志愿,这就意味着我将面临无学可上的窘境。
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父母重新陷入焦虑中,言语间难掩对我的不满,责怪我但凡多考几分都不至于让他俩这般为难。母亲说,那几天为了我的事情,她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每天打无数的电话,想尽各种办法协调,如坐针毡地等待消息。
终于,在开学前三周,母亲得到了相关人员的回复。对方表示,已为我争取到四中的入学资格,让我先行入学,一学期后再以借读的名义转回二中。我当时挺担心,生怕到四中去会被带坏,变成个流氓,但事已至此,我们一家也只能接受这个方案。
至此,我为期九年的义务教育生涯正式落幕,虽然结果不如人意,但至少留下了些值得回忆的往事。
夜深人静时,我总打开窗户,平躺在床上,闭眼回想以前。九年里发生的一切,犹如一张张照片,在脑海里浮现、闪烁,我努力地拼凑,试着把它们串成完整的记忆,却发现许多细节都难以想起,我尝试用文字留存过往,才发现九年时光也仅是只言片语。
我时常问自己:
“是不是我从小循规蹈矩,所以没什么值得回味的故事?”
“是不是由于我的克制与顺从,因此没有发现生活中别样的精彩?”
我翻过一些书,也听过一些道理,但里头要么写着“略”,要么就是无比抽象的概念。
真正揭晓答案的,是高中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