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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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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淑霞作为出租车司机的妻子,最懂坐车礼仪。母女俩齐刷刷坐在后排,显然是把前排的人当司机。

    她有些过意不去,一连用胳膊肘捅了女儿好几次,示意她去坐副驾驶。

    金台夕佯装不懂,一言不发地把头转向了窗外。

    周牧野这么热心,无非是要和房东套近乎,以后好赖账。她才不给他这个机会。

    可说来奇怪,他一路上并不多话,只有李淑霞发问时才得体地应两句,其他时候都静静开车。

    车厢里安静得几近尴尬。李淑霞作为长辈,没有三番两次活络气氛的义务,也就随他们去。

    车子行驶在东三环,路过金台夕照的时候,车流拥堵,速度慢了下来。

    这里没有金台,此刻也没有夕阳,只有一群光怪陆离的高楼,在盛夏烈日中矗立。

    李淑霞瞧见地铁站的标牌,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出了声:“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金台夕吗?”

    金台夕当然知道缘由:“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我爸正好在这儿趴活儿呗。”

    李淑霞笑意更甚:“这种不着调的理由也就你这个傻子信。”

    “不是这个原因?”

    “我和你爸是相亲认识的……”

    女人一开始回忆往事,就会没完没了。

    金台夕赶紧叫停:“说我起名的事儿,不用从卵子开始说。”

    李淑霞啧了一声:“我俩第一次见面,就定下了你的名字。”

    “嗯?”她终于转过头来:“你不是说你一开始没看上我爸吗?”

    “是没看上。第一次相亲,他开着出租车拉我满城逛悠,一路上说个不停,结果开到金台夕照,熄火了。当时这里什么都没有,愣被他说出个上下五千年来。他说他姓金,我住夕照寺,又在这儿命运般地熄了火,日后生了孩子,就该叫金台夕,气得我当场下了车,走了三里地才找着公交站。”

    金台夕陷入了沉思。一时不知道父母给出的两种给她命名的理由,那个更随意一点。

    “这名字真浪漫。”安静的司机开了口。

    李淑霞笑得开怀:“浪漫什么呀,他爸就会信口胡诌,害得小夕打小就被同学编排起外号。还是你的名字好,牧野之战,一听就有文化。”

    金台夕撇了撇嘴,人如其名,一听就让人想干仗。

    周牧野低笑,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城外为郭,郭外为郊,郊外为牧,牧外为野,我父母大概是想让我走得越远越好。”

    这倒是崭新的知识点。金台夕想亏他卖弄学识,可想到他家的绯闻,又说不出口了。

    李淑霞若有所思:“还是你父母有远虑,不像我们,只想让闺女在身边养老。”

    她转向女儿:“看来我得把外地富二代也纳入到相亲范围,我和爸爸没关系的,你幸福就好。”

    金台夕双手捂脸:“求你了妈,我不想嫁人,只想在家啃老,主打一个陪伴。您能成全我吗?”

    李淑霞语重心长:“我都是为了你好。咱家现在是有钱,但大风刮来的钱不牢靠,我担惊受怕了二十年,前十年捂在兜里不敢花,后十年又怕你坐吃山空。妈妈给你找一个会挣钱的,你下半辈子就不用担心了。”

    金台夕不禁失笑:“可你给我找的不是败家子就是破落户,哪个像能挣钱的?”

    李淑霞恨铁不成钢:“你这么废,有钱有能力的谁能看上你?不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们祖上有挣钱的营生,总比门外汉容易些。”

    金台夕找到了她的逻辑漏洞:“我这么废,不知道是谁生的我。”

    眼见生她的人要发火,千钧一发之际,司机又来插嘴:“阿姨这话有道理,有钱人赚钱靠的是互通有无,吃饭聊天比埋头苦干管用。”

    李淑霞听了,对着女儿直摇头:“你看看人家小周,多成熟,多明事理。”

    金台夕冷哼:“周牧野,所以你破产负债,是因为没人愿意和你吃饭聊天吗?”

    李淑霞嫌她没礼貌:“你吃枪药了?人家好心送咱们,招你惹你了?”

    “谁稀罕?我要下车!”

    此人借钱不成又租房,先离间她的父女关系,再离间母女关系,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招惹到姥姥家了。

    周牧野打开双闪,缓缓停在紧急停车道上,回过身道:“没关系的阿姨,我们以前就这样打打闹闹,习惯了。金同学,再往前走三公里就到辅路了,环路上车多,你注意安全。”

    有钱人都惜命,金台夕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车流,闭了闭眼。

    可事已至此,不下车很难收场。

    关键时刻,母上拍了她后脑勺一把:“在高架桥上闹着玩儿,你嫌命长是不是?小周,你别理她,跟她爸一样,好好的人偏偏长了张嘴。”

    金台夕踏踏实实仰回后座,决心再也不说一句话。

    摄影工作室在四环外的一处文创园,她不愿周牧野知道她来这儿的目的,拽着李淑霞远远在大门口就下了车。

    李淑霞撑开遮阳伞,抱怨道:“我刚做完热玛吉,不能晒太阳。”

    金台夕拉着她疾走:“快点儿,让人知道我千里迢迢来拍相亲照,我可没脸活下去了。”

    李淑霞长叹一声,一脸惋惜:“没事儿,反正小周对你也没意思。刚才我故意跟他说让你去相亲,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金台夕接过伞柄给她举着:“谁稀罕?这话我跟我爸说过了,再跟你说一遍,我俩不共戴天。”

    “算了,小周是彬彬有礼的好孩子,你也配不上。”

    金台夕大为震撼:“他抽烟,喝酒,退学,借高利贷,拖欠员工血汗钱,可他还是个好孩子?他一个巨富之子,来租咱们家的老破小,你真的不觉得蹊跷?”

    “不奇怪呀,年轻人都爱跟家长对着干,没了家里支持囊中羞涩很正常。他家的事儿我听过一耳朵,说实话,他爹妈忒不是东西,难怪小周想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和扫地出门,多少还是有点区别。

    但金台夕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一心听八卦:“展开说说。”

    “我听赵太太说,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字叫周城。本来觉得挺普通的,刚才听小周一说,真是杀人诛心。要是我给你起名叫五环路,给你弟弟起名叫皇城根儿,你生气不生气?”

    城外为郭,郭外为郊,郊外为牧,牧外为野。亲疏远近,一看便知。

    金台夕一愣,随即震惊道:“我有弟弟?!我哪来的弟弟?你生的还是我爸生的?我竟然不是咱们家亿万家财的唯一继承人?!”

    李淑霞一把抢过伞:“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呢。”然后踩着细跟凉拖蹬蹬蹬走了。

    阳伞撤去,刺目的日光倾泻而下,地面升起扭曲的水汽。

    金台夕眯了眯眼,忽然想起三年前ktv里闪耀的水晶灯,还有周牧野酒后颓丧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个。

    高中同学聚会向来不通知她,可那回不知怎的,班长竟辗转要来了她的电话。

    这种事她懒得应酬,自然没有去,而是去了一个发小的生日party。好巧不巧,是在同一家ktv,只不过一个是豪华包厢,一个是用团购券的小包厢,一个在顶层,一个在b1。

    嗨到后半夜,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耳朵也震得嗡嗡响,她溜出来醒神,顺便找点吃的。

    好容易找到一个临窗的僻静处,她倚在沙发背上,巴黎水瓶盖拧开,气泡争先恐后涌出,发出愉悦的轻响。

    她正要享用,沙发后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苏打水漾出来,在虎口处留下一汪气泡。

    她惊了一跳,当是遇见好色的醉鬼,使劲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急得直喊保安。

    那人这才欠起上半身,从沙发后露出脸,面容苍白冷峻,唯有眉眼浓黑。

    他眯着眼睛审视她:“金台夕,你不是不来么?”

    他声音喑哑,呼吸间带着酒气,愈创木的味道被冲淡了,只剩若有若无的一丝飘零着,正如他此刻的神志。

    看清是谁,金台夕的慌张愤怒都哑了火,只剩下惊讶。印象里,她从未见过周牧野这副样子——阴郁,颓唐,眼里交织着凶狠和渴求,手上的力道像在抓一捆救命稻草,让人毛骨悚然。

    “周牧野?”

    他直直地看了她几秒,终于垂下眼睫,掩住了露骨的目光,然后勾起一边唇角:“是我先来的。”

    对嘛,玩世不恭,漫不经心,这才像他。

    “那我走。”她挣扎,更多苏打水洒出来,沾湿了两人的衣衫:“你放开。”

    西装革履的保安赶过来,试探着问:“小姐,您需要帮助吗?”

    “这个人喝醉了,麻烦你送他去门口醒醒酒!”

    周牧野偏过头,凌厉的五官重新染上戾气,冷冷说了声“滚”。

    声音不大,语气很淡,却充满压迫感。

    保安迫于威势不敢上前,又不忍心留金台夕在此受欺负,进退两难。

    经理模样的人听见动静,一路小跑过来,压着他一个劲儿鞠躬:“对不起周少,新人没眼色,扰了您的兴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保安一边道歉,一边偷偷瞄金台夕,面带无奈与愧色。

    普通人的正义感在权势面前如此脆弱,金台夕不想善良的人愧疚难眠,于是就着周牧野的手坐下来。他斜倚在沙发上,占了好大的地盘,她尽力坐得端庄,还是像在他怀中。

    “我们是朋友,你去忙吧,谢谢。”

    保安如释重负,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我们是朋友?”周牧野向来难缠,喝醉了更甚,揪着她随口扯的谎不放。

    “我哪配?周少今天怎么懒得装了,对一

    个保安吆来喝去,您可真能耐。”

    周牧野低头轻哂,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还真是你。”

    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额前碎发拂动,显得有些乖巧。他以往可不会这样,他的话总是掷地有声,因为他无论说什么,都会被人奉为圭臬。

    金台夕心软了一瞬,想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但她终究没问,高高在上的周牧野能有什么难事,即便有,也不是她该过问的。

    “现在能松手了吗?”

    他这次终于听话放开,从兜里摸出根烟含在唇上,火光一闪,烟雾轻飘飘往上升,消散在大堂穹顶。

    金台夕揉着手腕睨他,原来是烟瘾犯了。

    周牧野扬起下巴,看向她手里的绿色玻璃瓶。

    他向来如此,他看上眼的东西,就如探囊取物,从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而他自己的东西,却万不容别人觊觎。

    金台夕拧着眉,把洒了一半的苏打水瓶递过去:“室内不能吸烟,消防安全重于泰山。”

    周牧野不理,手指轻弹,半截烟灰落进玻璃瓶里,激起一片剧烈的气泡。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不想见我?”

    “何止是你。我若是早知道你们在这儿聚会,一定不会来。”

    说实话,她没想到周牧野会来。他总是来一副不屑与人为伍的样子,从不在班级群里发言,更不爱参加集体活动,不知是不是国外的生活太寂寞,竟然有兴致来凑这个热闹。

    他仰面朝上,清晰的下颌和突出的喉结连成锋利的曲线,水晶灯的伦勃朗光自上而下倾泻在脸上,衬得他像名画里的圣人。

    可是圣人不会染上烟瘾,不会烂醉如泥,更不会刻薄讥讽。

    “也是,班里没人想和你做朋友。金台夕,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金台夕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心软而羞耻,同情周牧野,和自取其辱有什么分别。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不巧了吗,我也是。我走了,你自便。”

    周牧野终于坐直了身体,又一次抓住她的手腕,比上一次更加用力:“金台夕,你讨厌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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