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大梦也(一)
宴宴?
有人在喊他吗?
桑宴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皮,有些湿润而轻柔的风拂过脸颊,吹得痒痒的,光线和煦到经历过极暗之后再见光明也不会觉得刺眼。
他这是……在哪?
花丛草木,假山流水,十步一回廊,精心布置的园林之中,远远传来小孩子的哭闹声。
桑宴不假思索地迈开步伐朝着声源走去。
钻过圆型拱门,他看到庭院中的一幕,整个人呆住。
记忆中出现过的场景此刻真实无比地展示眼前。
阳光穿过树叶间隙落下一地斑驳光影,少年墨发如瀑,并未扎束,随意披露在肩头,任由发尾垂地,那双深邃若暗夜的眼眸冷淡地仰视树杈上挣扎的小孩。
少年的肌肤雪白如玉,不是一身深色衬托而出,而是先天就成的一副美人骨相。
犹如天上高悬的银勾月,又犹如日暮西沉的余晖照映的江波粼粼。
转瞬即逝又永垂不朽定格的惊艳之美。
桑宴呼吸都短促了几分。
他没记错的话,这是“桑宴”和谢望的初见。
这是幻境吗?
“呜哇哇放我下来!阿娘我怕!”
小孩哭成了只小花猫,胡乱蹬得双腿,殊不知以他的重量,枝桠根本无法支撑,乱动反而加剧了断裂的速度。
只是短短几秒内,小孩哭声止住,随后重物坠地,桑宴悬着的心跟着重重摔下,快步上前想要查看情况,却不小心迎上一个探究的目光。
桑宴顿时头皮发麻,僵在原地。
“桑宴”哭天抢地的叫嚎终于引来了大人的注意,不怒自威的女声抢先一步来到:“谢北祈你个兔崽子又做了什么坏事?!”
谢北祈……
谢望。
桑宴心中默念着名字。
谢望禅了禅袖口沾染的灰土,一个小动作,却让桑宴看见了宽大袖袍下流动的金色锁链,“你问谢曦。”
桑宴这才注意到庭院里还有一个人。
名为谢曦的少年相貌与谢望有几分相似,气度却截然不同,他一脸不知所措地拘着双手,磕磕巴巴解释着:“他、他要殿、殿下抱抱,殿下不肯,他就拿脑袋撞殿下,于是殿下把人打飞了……”
谢望眉梢一挑,双手抱臂,侧过身对着台阶上呵斥他的女子扬起个十分温柔的笑容,大大方方承认了错误:“是我做的,怎么,不服气?”
桑宴内心是震惊的。
他从未见过谢望这般轻松自在的模样,也没有见过谢望发自真心的笑容。
他一直以来见到谢望都很困苦。
“小兔崽子!连你未来媳妇都打,欠收拾!”逆着光,女子面容看不太真切,她快步上前直接给谢望来了一巴掌。
桑宴:“……”
谢望挨了打,却半句怨言,眼中也没有怒气,神情依旧淡淡的,只是顶着脸上的巴掌印默默坐到了树下的石凳上。
闹剧在哄小孩的背景声中停歇。
谢曦畏手畏脚地走到谢望身边,怯生生探出脑袋:“殿下,你没事吧?”
谢望拽着玄色衣袖闷出一口血,擦了擦唇缝的血迹,没给谢曦一个正眼:“离我远点,蠢货。”
“……”桑宴大抵知道那个看不清脸的女子是谁了,若是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扇谢望一巴掌还不被还手,那应该就是谢望的母亲,云国长公主殿下,谢澜月。
“殿下,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谢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通跪地抱着谢望的大腿号啕大哭。
谢望又闷出一口血,揉了揉额角,然后抬脚一下把谢曦踹安分了——谢曦两眼一闭,直接晕倒过去。
“很好笑吗?”
话锋突然一转。
桑宴吓了一跳,捂嘴憋笑没控制住,抱着肚子大笑了一会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不知为何,蹑手蹑脚又安安分分地挪到谢望面前。
兴许是现在的谢望压迫感太强。
“你是谁?”
“我是桑宴。”
谢望薄唇抿成一条细线,指尖拍点着手臂:“桑梓的桑?”
“是啊是啊。”桑宴点点头,想什么一样,指了指“桑宴”离开的方向,“嗯……怎么说呢,那个你刚才打飞的小孩子,某种意义上就是未来的我。”
“……”谢望眼睫垂了垂,“你是未来的桑宴?”
“对。”
“你不可能是他。”
“欸?”
“他活不过八岁的。”
桑宴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解释的好,只能从简说:“其实我是个异世界来的孤魂,夺舍了未来桑宴的身体。”
“嗯。”谢望应了一声之后没再说话,从袖中拿出一卷书自顾自看了起来。
桑宴有些局促,绞着手指,也不顾气氛尴尬,一屁股坐在谢望的对面。
“你不问我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谢望没抬眼:“你很重要吗?”
桑宴语塞,眼珠子转了转,继续问:“对了,你是怎么断定我不是桑宴的?”
“因为他命不好。”谢望说,“如果你非要代入自己是那个短命鬼的话,很难评价,也许你们人的追求与众不同,我祝你成功。”
桑宴:“……”
他感觉这应该不是谢望,谢望平时话很少,也不会句句话戳人。
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谢曦幽幽转醒,双眼盯着谢望默默含泪,胡乱擦了擦,麻利地爬起来走远了。
“谢曦是你的谁啊?”
“不要拿我跟那个蠢货相提并论。”
“可是你们长得很像……”
谢望沉默一瞬,放下手中书卷,双手交叠,浩瀚无垠的灵力倾斜而出,摧枯拉朽般冲乱了空气中的灵流。
桑宴右眼如被针锥般剧痛不堪,眼前视线模糊,再度睁眼,他发现自己还是在那个庭院,只不过时间好像前进了,是个天气微凉的夜晚。
少年依旧是那身玄衣,躺在藤椅上,脸上盖着那册书卷,似是陷入睡梦中。
一节粉藕般的小手臂小心翼翼探出,摸着躺椅旁摆放的桌沿,抓到了瓷碟里的点心。
然后怎么用力也挪不开小手——
“桑宴”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吱声,只得用另一只手去拽,结果两只手都被死死按在点心上。
“人赃并获——”谢望慢慢揭下书卷,“你完了。”
“晏晏没有偷吃!”“桑宴”拼命晃着脑袋辩解。
“我懂,都是点心长腿自己跑到你手上的。”谢望冷笑,“你觉得这话说给你娘听,她会信吗?”
“她会!”“桑宴”委屈地瘪嘴,眼眶里蓄满了眼泪,“哥哥可以帮我作证!”
谢望顺着“桑宴”的目光看向他身旁站着的谢曦,少年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的。
“转过来。”
谢曦一个激灵,发出“唔唔唔”的哽咽声,双手捶打着胸口,好不容易喘过来气,笑嘻嘻地转过身,嘴角上带着糕点碎:“殿下,你叫我嘛?”
“……”谢望眼底先是透露出一丝迷惘,然后是无尽的绝望,他继续盖上书卷,与世隔绝。
“桑宴”解脱了,将点心一扫,卷进袖子里,迈着小短腿准备噔噔噔跑来,却又被按在原地。
“桑宴。”
桑宴立刻站直了身。
“是哪个宴?”
谢望这句话看似是在询问“桑宴”,其实也是早就发现了其他人看不见的桑宴。
桑宴想了一会,也不太记得父母给他取名“宴”的含义是什么,选了一句听过的话来回答:“是盛宴的宴。”
那边一心想要跑路的“桑宴”泪眼汪汪,精致的眉眼皱成一团:“晏晏不识字——晏晏只会说话。”
谢望:“……”
桑宴:“……”
沉默在风中蔓延。
许久,谢望轻声道:“滚。”
“桑宴”如释重负,头也没回地跑远了。
“你也滚。”
谢曦敢怒不敢言地看了谢望一眼,端起另外一碟糕点,以最快速度消失在庭院里。
桑宴还在想自己要不要也跟着滚,便听见谢望开口了:“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你是怎么活下去?”
“可能,是靠山多吧。”桑宴勾了一张凳子坐在谢望身旁,抬头看天上澄澈的夜幕。
“依靠别人活下去吗,倘若有一天那些保护你的人舍弃了你呢?”
桑宴忽然笑出声:“不会的,谢望,你说过你会永远保护我。”
谢望按着扶手的手指一顿:“你在说我。”
“是啊,谢望,谢北祈,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她没有给我起过这个名字。”
桑宴一怔。
她,是长公主殿下。
“说说看,你是怎么夺舍了‘桑宴’的身体。”
夜色温柔,风也平和。
面对这样的谢望,桑宴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也不避讳,絮絮叨叨说了关于穿书和正在云京寻找梦昙的事情。
谢望静静听着,直到桑宴讲述完,才有了点反应:“你若是不知为何来到这个世界,我建议你放弃过去,以桑宴的身份生活下去,离开此间的唯一办法就是飞升,未来的你,不可能做到。”
“不行,我必须要回家。”桑宴眼神微黯,“我得把真正的桑宴还给你,你未来会很喜欢他。”
谢望踩着踏板坐起,书卷跌落在腿上,周身气度冰冷无比。
“谢、谢望?!你想干什么?”
“你确定我今后会穷追猛打不顾一切只爱你一人?”
桑宴缩了缩脖颈,弱弱道:“是啊……”
“我能够理解你想要回家的心情。”谢望看着他,言辞恳切,“所以我决定现在就去杀了你,过去的桑宴死了,未来的你也不会穿书,不用谢我,我很大度的。”
“等等等等——”桑宴差点没呛死,一把抱住谢望的大腿滑跪在地,“谢望你冷静一点啊!有话好好说!”
“其实未来你失忆了……所以、所以才会那么喜欢我,不是,是那么喜欢‘桑宴’!”
谢望眸中狐疑,俯视着几乎趴在地上的桑宴,思量片刻,最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桑宴松了口气,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才想出一些话安抚他:“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你先别生气,我知道你失忆,也找到了一些线索。”
那双宛若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眸凝视了桑宴一会,少年敛起宽阔的袖袍躺下,叹气:“你回去之后,趁早把那朵梦昙丢掉吧。”
“?”
“扶光塔的琅嬛宝库内,从来没有留存过千年前那个梦妖的形体,‘梦昙’不存在的。”谢望尽量简练地说着,“谢醒、谢凌觉他是骗你的,你那个时候的云京应该发生了一些事情,谢醒故意引你入局。”
谢醒。
是谢凌觉吗……
桑宴抿了口唇,其实他知道的,怎么可能初来云京就碰上个皇族要自己帮忙,进入黑市之后又那么碰巧遇到异变。
可他也知道谢凌觉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想要找到真相,不得不以身犯险。
况且。
他现在还不知道现世发生了什么。
又为何会来到这里。
谜团需要一个个解开。
“你能停留的时间不多了。”谢望瞥着桑宴身上溢散的灵光,双手交叠于胸口,继续安详躺平,“如果还能见面,我再告诉你为何会来到这里吧。”
桑宴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哪怕心中迫切想要知道答案,也无可奈何了。
藤椅旁忽然探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桑宴”趴在谢望手臂上,滴溜着圆滚滚的葡萄似的眼珠子,稚声稚气:“哥哥,我刚刚去问了娘亲,她说晏晏的晏——”
“是言笑晏晏的晏。”
“在家里,你要叫我做桑晏。”
“在外面,你可以叫晏晏的另外一个名字,贺容晏。”
桑宴整个人呆住,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坠入虚空中。
是……
是言笑晏晏。
是言笑晏晏的晏,不是盛宴的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