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萋萋叶(二)
这一番话听得桑宴是云里雾里,本就不够用的脑子超负荷运转,搞不清其中关系,不由得呆愣住。
“阿宴小师弟,并非是我想看这些琐碎闲事,而是流光镜虽然可以改变过去,演变新的未来,但必须慎之又重,因为在过去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影响未来。”
顾云砚按了按手背,脸上扬起个无奈的笑容,雪色衣袖一甩,两人瞬移到了神木之顶。
与初来这个时空所见一样,失去了树灵,谷内灵气四处乱窜涌动,神木也开始枯败。
阿泽疯了一样,哭喊着扑打黑龙的利爪,想要救出绮萝,他在黑龙绝对的力量面前微不足道。
“让开!让开啊!!苍玄,我要杀了你,把我的阿姐还回来!”
桑宴身躯一震,冒出一身冷汗,哆嗦着说不出话,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好记性让他把经历过的事情,得知的消息串联起来。
比如谷长老曾经打趣,学习仙尊的第一个徒弟撒娇卖萌讨要东西,苍玄又喊明尘仙尊作“师尊”。
顾云砚又说,苍玄不是人。原来是真正意义上的非人之物。
原著中匆匆几笔提过人间的两次灾祸,第一次是四界混战,第二次则是妖祸乱世。
而第二次灾祸以明尘仙尊折损自身为代价结束了战争。
本来桑宴也好奇,身为天下第一人,半步飞升的修士,面对异族时明尘仙尊态度向来是以杀止战,既然如此,为何不彻底解决妖主,以此一劳永逸。
原来其中还有这等缘故。
那就是说——
明尘仙尊会来阻止黑龙。
桑宴看向上空的裂隙,一道极光照入金铃谷。
来自绝顶修士的灵力压迫席卷天地,霜寒骤至,冰棱钻地而出,刺穿了坚不可摧的龙鳞,滚烫的血液撒落地面,黑气从血中升起,本该是疗愈灵药的龙血却变成了侵蚀万物的毒物。
明尘仙尊拔出一把长剑,冰蓝色瞳孔裹挟杀意:
“风雪,召来。”
这场战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但明尘仙尊更胜一筹,拖着皮开肉绽的黑龙,淡淡瞥了一眼阿泽所在之地,随即没有再回头,离开了金铃谷。
树藤缠绕成球,护住了绮萝,白虎在她怀中变成小猫,她则阖眼躺在枝条中,灵息全无,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桑宴没想到苍玄居然真的越过天道,杀死了神木之灵。
但是,一想到数百年后绮萝和阿泽都安然无恙活着,瞄了眼顾云砚没有解释的意图,便按耐下心中疑惑,继续看下去。
阿泽抱着绮萝回到宫殿,地面拖了一地血迹,避难沉睡的花灵和侍卫感知到树灵的死去,纷纷现身,床边跪了一地青衫,空旷的宫殿内只余悲怮的哭泣声。
阿泽小心翼翼地将白虎放到绮萝身侧,跪在床边,抓起她的手,贴在脸边,一边凑近她轻声呼唤姓名,却没有回应。
无限的哀伤在心底蔓延,他终是控制不住情绪,怒不可遏呵斥道:“烦死了,哭什么哭!你们要哭到外面去哭,别把这晦气传染过来!她没死!”
“阿姐是神木之灵,怎会轻易死去?!”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说这句话时身躯不住颤抖,言语中不足的底气,只是反复念叨着,“阿姐不会死的,只是意外,意外,这只是一场梦……”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哭声渐弱,有个花灵站了出来,对着阿泽俯首,颤声道:“树灵大人,请您祓除旧枝,为我等新主。”
“你在干什么?!起来!起来!!我不是树灵,我不是!!!”阿泽猛然回头,冲上前掐着花灵的领口,眼底尽是凶戾之气。
小花灵快喘不上气,泪眼婆娑,逐字逐句道:“早在您诞生之初,绮萝大人开始变得很奇怪,她总是跟我们说,您会是新的神木之灵。”
“树灵大人曾说,绛云枝降世,意味着人间会有一场天地大劫,这场劫难神木无法以己身化解,便会孕生新枝,二者合力渡过大劫。”
“那阿姐怎么会死?!她说过,不归之海还有一棵神树,她从树上来,千年前被人带来中陆的!神木是天道的一部分,不可能轻易被杀死!”阿泽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点,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只要我们合力解除劫难就行了吗?!”
他的阿姐本可以不死的!
花灵被勒得脸色铁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啊……”
阿泽踉跄着后退几步,抱头跌坐,脸上尽是颓败之态。
过了许久,溃散的瞳孔重新汇聚成点,阿泽面无表情地起身,将所有花灵侍卫赶了出去。
藤木殿门缓缓闭合,桑宴也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外力推着,赶了出去。
时间在流逝,东极神木是一切灵气的源泉,如今绮萝身死,侥幸在黑龙手下逃过一劫的妖兽,聚集在神树附近,对树灵虎视眈眈。
花灵说,那些妖兽企图吞吃绮萝的身躯,一跃龙门,获得夺天地的造化。阿泽不会如它们所愿。
神木内,花灵起初还会劝阿泽换代成主,在阿泽一次大发雷霆,拍碎了花灵的形体,废了她百年修为后,便无花灵再敢提议此事。
此后的日子里,阿泽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都是一副精疲力尽的姿态,随意丢下沾满鲜血的匕首,趴在床边,枕着绮萝的手臂,低低絮语许久,再沉沉睡去。
有好几次,桑宴看见睡梦中的阿泽不停流泪,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惊醒后,看着绮萝的面容久久不得平静,边哭边笑,仿佛找到了丢失的宝物,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阿泽与外面伺机而动的妖兽厮杀,敌人的数量不减反增,他日渐消瘦,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
除了外面围攻的妖兽,神木自身根源的情况也不是很好。人间战火已起,绮萝身陨,瘴疠没有及时清除,刮骨吸髓般蚕食神木根枝。阿泽终究只是神木幼枝,存在百年的时间,远不能媲美真正的神木之灵,他现世之时迸发的灵光,再使不出第二次。
花灵和侍卫们知道他的用意,它们本是承受神木恩泽孕育而生的生灵,力量来自东极神木。在认定阿泽为新主后,自愿反哺神树,为阿泽提供力量,随后纷纷失去灵识,变回本体沉睡。
这些力量对于阿泽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阿泽再一次回归的时间比上一次晚了许多。
日暮西山。
宫门再度被推开,少年拖着瘸腿,艰难地朝着床榻爬去,看见绮萝的面容,才缓缓松了口气。
殿内穹顶的枝叶枯黄凋零,沉寂如死水,回响着少年的声音。
阿泽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讲述他如何三两下撂倒了可怖的妖兽,那些精怪见了他吓得大惊失色,不用出手便已是狼狈而逃。
那一瞬间,好像回到从前,他在外面打架,威风凛凛,称王称霸。一回到神木,见了绮萝,便会收起嚣张的小尾巴,站在绮萝跟前乖乖挨骂。
只是这一次再不会有人来责罚他,他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的事情。
阿泽从未埋怨绮萝的管束,就像顾云砚所说,绛云寒枝的诞生便是为了守护神木,一同化解天地大劫,他从树上来,绮萝是他的阿姐。
本是无恨,何来怨结。
桑宴心里涌出悲哀,这样敬仰喜爱绮萝的阿泽,最后却堕化,他有失去记忆吗?若是不记得过往,那这几百年来,绮萝面对曾经眼中盈光的弟弟,看她时眼中只剩怨恨,彼此的联系只有不死不休的敌对,她该有多难过。
顾云砚支手扶颚,对上桑宴询问的目光,轻轻摇头:“还不到那个节点。”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阿泽神情警惕,强撑着身体站起。
周围气温骤然降低,华贵绸缎织成的锦衣迤逦,明尘仙尊的气色不如以往,眉间蹙着忧郁,大抵是经历了烦心事,精气神衰减。
连那乌墨色的长发也白染如新雪。
桑宴怔愣了一会,原来明尘仙尊是这个时候白了头?
阿泽冷冷看着明尘仙尊,怒意翻涌:“是你?!还来这里干什么!你的徒弟杀了我的阿姐,凭什么,凭什么死的那个不是你的徒弟!阿姐平日里对你们那么好,你们为何要这么对她!”
明尘仙尊静默片刻,只说了句:“抱歉。”
“绮萝已死,神木倾颓,金铃谷封印不日便毁,这里是她生息百年之地,你若不愿替她留守,大可另寻新的去处。”
说着,明尘仙尊渡了一大部分灵力予阿泽,宫殿内暂时恢复了生机。
阿泽唾弃仙尊的弥补,用那部分灵力施展攻击,但打在明尘仙尊身上都是无用之举。
阿泽目呲欲裂,举起匕首,大喊大叫让他滚开。
明尘仙尊静立许久,终是转身离去。
宫殿再度恢复沉寂。
阿泽很快冷静下来,纵使百般不愿接纳仇人的恩惠,可眼下事态紧急,这股灵力于他确实有用。
白虎和绮萝的契约断了,自动延续了新主,与阿泽共享灵力。沉睡多日,此刻得到灵气滋润,也苏醒过来,瞪着圆润的眼睛,舔舐阿泽的手心。
阿泽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太好了,你醒了,我们去把阿姐救回来。”
白虎变回原来的身形,背上绮萝,两道身影消失在宫殿。
顾云砚神色一凛:“走。”
漫长的回忆终于到了尽头,溶洞被黑气笼罩,瘴疠几乎将灵脉吞噬。
阿泽打出一道灵力清出路线,来到灵脉前,攥紧手中匕首,用它划破了掌心。
黑气嗅到鲜血的味道,争先恐后钻进阿泽的伤口,灵脉慢慢地恢复生机。
桑宴瞳孔骤缩,意识到了阿泽是在牺牲自己净化瘴疠,当即明白了一切的前因后果,金铃谷必须要有一株东极神木,不是阿泽就是绮萝,阿泽若是死了,绮萝就能存活。
脑海中的思绪纷杂,桑宴想了很多事情,最终是看向清云君,等他发话。
顾云砚冷声道:“再等等。”
再等等——
桑宴抿紧唇瓣,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无比难受,既然他们是来改变未来的,现在不动手,要等到什么时候?
“清云君,不能在等了,他会死的——”
“桑宴,你没有真正见识过瘴疠的可怕,身为修士,一旦沾染灵气之外的任何气息,便会堕心性,再也无法修回正道。”顾云砚反手拉住桑宴,身形坚如磐石,不容他前进半分,“你若是明尘仙尊,境界高深,我还能放你过去。但是现在不行,他不会死,你相信我。”
桑宴看着阿泽心甘情愿被黑气吞没,他是世间最纯净的灵气孕育而生的枝叶,为了保护至亲之人,忍受着黑气的折磨。
剧痛碾碎了阿泽的意识,他蜷缩着身子,连用叫喊缓解痛苦都做不到,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唇翼微张,无声地念着两个字。
直到黑气消失,阿泽的容貌变成了数百年后桑宴见他时的模样。
绮萝净化瘴疠时险些被反噬老去,阿泽以身献祭,却意外的没有死,相反他吸取黑气化为了自己的力量。
但他似乎不记得绮萝了。
少年眼中空荡荡的,不着一点,视线缓缓落到地上掉落的匕首,拾起它,竟然直接忽略了绮萝走向外面。
顾云砚面色一沉,拉着桑宴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