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神意
来者的确是一条巨龙无疑,那巨龙通体漆黑,四只有劈山裂地之能的龙爪在浓云中忽隐忽现,随之不断逼近的,是令人窒息的威压之感。舞牧秋心中不禁暗叹,柳大人的半龙之身就已经如此,不知有生之年自己能否亲眼得见真龙。化作巨龙的柳转瞬间已至踏风阁外的宽阔江面之上,很明显他并没有什么寒暄闲聊的兴致,龙尾一甩,直接拍飞了长风云霄楼最高处的重檐八角攒尖顶。此时街上早已一片死寂,早在天色有异黑云滚滚之时,百姓们纷纷都惊慌失措地躲进了屋里,剩下慌不择路的零星凡人或一些胆大包天的修灵者们,现在也都战战兢兢伏于地上,他们认定黑龙是此任人神神之素江的使者,特降临于此宣告神之素江的旨意。
化作龙形耗灵程度甚巨,但柳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要继续保持着威压,不可能突然恢复为蛇妖真身的。巨龙落于江岸的皇室赏潮高台上,龙爪裂地,龙首俯视着芸芸众生。松了一口大气的舞牧秋刚待向柳屈身行礼,柳闷雷似的声音响彻天地:“汝等凡人,吾乃神之素江座下御龙,奉人神之命下沌明之巅前来,汝等蒙受神眷,还不速速叩聆神意!”舞牧秋微微一愣,继而便想——原来柳大人是要借小人神之名将乱党一网打尽,甚好甚好,小人神不懂事,回去自然可以慢慢教。柳的余音仍在天地间回响,而高楼之下已隐隐传来上万渺小生灵们激动不能自抑的呼嚎声:“吾神、吾神显灵!吾神派座下御龙来看顾他的子民了!”处处屋舍房门皆纷纷打开,百姓们呼喊着冲上街巷,密密麻麻地扑倒在地上,趴跪着覆右手于心口,齐声唱诵着“吾神在上,佑我大衍”,他们虔诚的叩首之音汇聚在一起,惹得大地微微震颤起来。眼下,踏风阁的顶被柳用龙尾掀了,大战前舞牧秋为不引起骚动而设下的蔽日结界自然也被破了,踏风阁上的众人便暴露在了世人眼前。于是舞牧秋立时率巫祝子弟们跪下行礼,血薇军、梦朔一族、舞皓渊等一干人也都纷纷虔诚俯首在地,而雷音仍不为所动地站于原地。雷音眼中浮现讥讽之色,他是来自雷古森林的人,自然是不信人神这种荒谬说法的。除这二人外,白鸦搂着昏死过去的素江与昭血罗静静对峙着,并不太关心这从天而降的是龙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寒枝与凤闪闪各自受了伤,与八池玉鸩等人席地疗伤。
百姓们越来越多地从四面八方涌向天京城东边的长风云霄楼,向着黑龙的方向不断叩首,很多人胸前还佩戴着某代人神的玉像,他们将手覆于心口,口中反复念诵历代人神们留下的箴言。距离上一次大衍天京城内出现人神旨意显灵下凡,已是近十载光阴。人们垂着头,但狂热地高高伸出左手,向天空之上祈求,祈求神的使者带来新的甘霖,带来长久的庇佑。然而巨龙接下来的话却是这些大衍国之人数百年也不曾听过的,甚至连舞牧秋长老都呆住了。
柳的余光瞅了一眼脚下,一眼便瞧见了白鸦怀中之人,似乎受了不轻的伤,黑龙巨眼之中划过一丝森然。柳有些小心和缓慢地将自己的龙尾抬起,横于白鸦与昭血罗之间,隔断了二人的对峙。接着,柳缓缓道,声音如同响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霄明神州的巫祝一族,数年来只享侍神之名,不尽侍神之职,揽权欺神,党同伐异,甚至同族相争,挑起内乱,将原大司电舞皓渊长老囚禁折磨数年。神之素江有言,世间皆旧尘,自有因缘扫。今起不再以大衍国天京城圣山为沌明之巅,改居于东国祈桑圣山,侍神之事将暂且交由舞皓渊代为主持。神之素江念百姓无辜,不会为此惩戒大衍国人,然汝等凡人须以此为戒。”说罢,柳将龙尾尾尖一摆,轻柔地将抱着素江的白鸦卷起,稳稳地放在自己宽厚粗糙的龙背中间。舞皓渊领着其兄弟数人也毫不迟疑地飞身上了龙背,在场的人皆不是蠢的,一看就心中明了眼前巨龙于自己是敌是友。舞皓渊既然已经和梦朔一族、赤雷一族结成踏风之盟,人肯定是都要救走的,舞皓渊伸出食指,在柳的龙脊上挠痒痒似地挠了挠,柳的后背一阵鸡皮疙瘩,忙又伸出了龙尾巴让寒枝、雷音、凤闪闪、八池玉鸩等人跳了上来。
眼见着黑龙仰颈向天,舞牧秋眼前发黑,只觉几乎要恨瞎了眼,柳竟然反水相助舞皓渊那叛徒!而自己竟毫无一丝察觉!天地仿佛突然荒谬成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模样。“柳大人!柳!你他娘的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柳毕竟是以神之素江的名义前来,天下众生正顶礼膜拜着他,顾及着巫祝一族的名声和脸面,舞牧秋没办法直接对他出手,况且现在明显也打不赢了,巫祝大司雨只能在风起云涌的踏风阁顶破口大骂。巨龙已腾入半空,没有再开口,只用看笑话的眼神垂眸扫过舞牧秋和昭血罗。昭血罗此时死死盯着抱着素江的白鸦,面如冥府使者,然而他不仅是素江的亲人,更是这大衍国的皇族,国君胞弟,他没有选择的资格。伏龙之盟中有约,凡是人神出现的公开场合,皆以巫祝一族马首是瞻。况且今日此番巨变,自己还须速速回宫,保护哥哥的安全,素江这丫头,有神力护体,且有那个唯人神是从的蛇妖柳在身边,应当暂时无事。不过,还是追踪一下比较放心——昭血罗口中轻念出御蝉诀,一条常人难以察觉的黑色小蛇从昭血罗的衣衫领口处
钻出,影影绰绰随风游进天空,坠在那黑色巨龙的尾巴梢上而去了。
柳载着一行人把“大逆不道,揽权欺神”的叛臣之词往巫祝大司雨舞牧秋的脑袋顶上一砸,然后就嚣张地飞天而去,当时是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事后心中不免微微发毛。柳暗忖,这些人目标这么大,救走了放哪儿呢?伏龙之盟的追兵可不会轻易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就这么放任一帮叛臣贼子光天化日之下带走伏龙之盟至关重要的最后一位人神。情急之下,柳灵光一闪,腾云驾雾直奔天京城西北面的飞庭山。
众人只觉一瞬间,自己已身处一片仙雾缭绕的山间谷地。此时,柳已恢复了半蛇半人之态,他也来不及休憩,紧皱着那双凶狠浓眉,握住素江细小的手腕,释出自己的灵力以探察神之素江沉睡不醒的原因。白鸦依旧把素江抱在怀中,不曾有一刻离开。旁的众人经方才一场大战,伤亡不少,活着的人皆精疲力竭,此时纷纷在谷地的水潭边疗伤休整。寒枝冷着脸打量她身处其间的这片谷地,问道:“我们就躲在这么近的山里,岂不是很危险?”“龙翼在天,日行万里。柳兄偏偏选了天京城西面的飞庭山谷地落脚,果然有些想法。”舞皓渊道,说完他冲寒枝的方向微微一笑,眼中的灰白色一片空茫,却莫名有一丝暖暖的温度,寒枝向舞皓渊看去,面对着这双盲目不免有些走神,想到了那个如今只会在梦中出现的人。舞皓渊不知寒枝心事,只继续对寒枝解释道:“舞牧秋知道我们有龙,大概一时也不会想到我们根本没打算飞远吧。柳化作龙形时的目标太大,也费灵力,其实倒不如在这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天京城附近落脚。此处山谷是飞庭山最中心所在,常年云雾缭绕看不透面貌,并且这里住着一群神出鬼没的食灵猫妖,名为浣浣,别的本事没有,但布幻阵之术即使在达到通灵之境的修灵者中也少有人能出其右。浣浣们喜怒不定,最喜欢以阵法迷惑人,误入它们阵中的百姓和修灵者们鲜少有能顺利逃出去的,故此地没有人烟,可以暂时藏身。”说罢,舞皓渊用那没有神采的双眼冲寒枝顽皮地眨了眨,并冲她又笑了笑。
面对舞皓渊不断带给她的熟悉感,寒枝一怔,心中又涌起冲动和希望——朔风,会是你吗?会是你借身还魂回来看我了吗?当年朔风离世,族中那个妖婆璇青青曾说过一个古怪预言——朔风大人的灵魂将借由巫祝一位叛族之人复生。璇青青说完这个预言便灵脉寸断而亡,族人都称妖婆二十年前就疯了,预言断然只是疯子的胡言,白鸦也禁止别人提及此事。但——寒枝的心脏急促跳动起来,手心开始微微出汗,趁此刻哥哥不在身边,她试探地问道:“舞皓渊?你可是一直叫这名字?你可有——你可去过南方的乌蝶谷?”舞皓渊被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但他也没有露出奇怪或不耐,而是想了片刻后温和道:“不曾。但在下听说,梦朔一族一小部分隐于北方,往来于大衍和祈桑之间,另一部分是本宗,则长年隐于南国咸照。而咸照东南有大阴山,大阴山中有乌蝶谷。敢问这乌蝶谷可是寒枝姑娘的故乡?” 寒枝听着舞皓渊这细水长流的声音,感觉越发熟悉,有些发怔地呆呆道:“是,我就在那儿长大的——是朔风把我养大的,可他死了,你、记不记得他?” 舞皓渊微微讶然,露出遗憾的神色,道:“姑娘请节哀。朔风大人之事在下略有耳闻,着实令人叹惋。但在下并未参与巫祝当年对梦朔的大围剿,而后几年在下被囚,与朔风大人无缘相见,谈不上记不记得。” 寒枝听了这话,心中的那丝希望又被吹断了,且心中的空洞被越吹越大。她望着舞皓渊的平静宁和模样,渐渐感到自己眼眶有些湿,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寒枝还是不自觉地把头微微一低,转身向着哥哥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