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踏风
此话刚落，一直如一锅沸汤般喧哗热闹的踏风阁突然间静了下来，落针可闻。不知是谁出手，一张蔽日结界瞬间打开，罩住了整个踏风阁，而酒楼伙计们不知何时已都沉沉昏睡了过去。
“不是吧不是吧？照这么说，难道你就是——人神！神之素江？不是吧——还这么小？”凤闪闪盯着素江的脸，吸着气惊呼道，她很是有些兴奋，一时忘记了立场，毕竟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人神。想到方才街头闲逛时自己似乎还当着她的面骂了人神，凤闪闪有些心虚。不过，凤闪闪同时心中又是一松，暗想：爷爷让自己想办法暗中联络上巫祝那边的人，眼下直接遇上了人神，想必很快就会有进展了。凤闪闪又忍不住瞥了一眼一直被自己蒙在鼓里的雷音，有些愧疚。
而雷音此刻，震惊地望了一眼素江，继而眼底划过一丝不屑和反感，心道：原来这就是巫祝一族这次所立的第十个冒牌货，好弱，徒有其表都算不上。若这就是真神虚离的神识转世，那幸好，他们信奉的女神虚合没有留下这种东西。雷音抬眼环视四周，与他们同在踏风阁中吃饭的还有七桌人，打扮各异，神色各异，但显然目标是相同的，此时都是将纷杂目光落在了素江的身上。这证明了对面的盲目高人说的是真话——他们竟轻轻松松就捡到了霄明神州最后一代人神。雷音微微扬首对舞皓渊郑重道：“我叫雷音，旁边这几位是我的生死之交——凤闪闪、白鸦、寒枝。不知阁下你如何称呼？”“在下舞皓渊。”“舞兄说得果然不假，看来盯上我们的不止一拨人马，这整层的贵客们想必都不是来吃酒的。”“那是自然。你们可是有王在手。还是别人家的王。”“那舞兄呢？你对人神行踪知道得如此清楚，也是冲着人神而来？”“是，也不是，我与另一位有诺，且与巫祝又有一些私怨。我是为助你们而来。”
白鸦似乎并不在关心周围的危机四伏，他此时目光落在素江脑袋顶飞仙髻的发簪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是已经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按住了素江瘦削的肩膀。不破之咒都结了，已经成为了他白鸦的，就不能轻易拱手让人了啊，人神也不例外。
此时踏风阁的气氛静且诡异。这不止是这几位少年人与众人的僵持，也是各路人马之间的僵持。短暂的静默后，有三桌人动了，他们以灵诀收了商贾伪装，露出真容来。其中一身着白衣绣金色祥云广袍的中年人突然对着素江的方向跪下了，此人面深瘦削，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气质，他一跪下，身旁的两桌人皆立时伏在地上，那些人同样穿着白色广袍，霄明大陆上的人都熟悉这广袍——属于大权在握的巫祝一族。果然，中年人声音谦恭道：“吾神在上。巫族大司雨舞牧秋，恭请吾神回座圣山沌明之巅。”舞牧秋没想到，自己话音未落，数桌开外另一方向，又有十几名面覆青纱的年轻女子同样跪了下来，为首的是一腰系淡紫色长鞭的高挑女子，看不清她面容，青纱之上是一双冷冷的紫色杏眸。只听她如刀剑出鞘般的声音道：“梦朔一族八池玉鸩，恭奉吾神回祈桑国圣山。”“你！”舞牧秋听到“祈桑圣山”，惊怒之下目光如利刃般地射向八池玉鸩，花了点时间消化信息组织语言，舞牧秋才喝道：“祈桑女帝竟敢勾结梦朔族乱党！她难道不顾背叛伏龙之盟的后果吗！”八池玉鸩轻笑一声道：“舞牧秋长老，你们消息好生不灵，那现在我就明白告诉你，你也好转达你上头的其他大主子们，从今日起，东国祈桑退出伏龙之盟。你们的那些个小秘密大阴谋，都可要守好了。”说罢八池玉鸩又向着明显有些困惑的素江，叩首，大声道：“吾神明鉴，请吾神千万不能继续相信巫祝一族和伏龙之盟，吾神继续留在那里，只会遭受更多的蒙骗与利用，成为伏龙之盟的傀儡！”
“小树枝儿！今天是我们梦朔的好日子，此番来天京城意欲寻梦朔一族的北方余部，竟得来不费功夫！”白鸦看了眼八池玉鸩，低声对妹妹寒枝道。白鸦又垂下眼望了望素江后颈处的血色不破咒印，露出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他向着八池玉鸩眨了眨他凉凉的凤眼，道：“这位玉鸩姐姐大可放心，看起来，今日吾神是要屈尊同我们回家的了。”“你是？”八池玉鸩紫色的杏眼抬起，打量起人神身边一直都有点懒洋洋的少年来，少年的悠长凤眼中渐渐浮出一层灿烂的金色，待到少年动了动嘴，无声地说出“真神永在，苦梦将醒，神之虚合，宁尔永德”时，八池玉鸩的声音略微激动地颤抖起来，不禁低低呼道：“少主？这传说中的涅金瞳，是少主没错——真的是少主来了！”她身后的女子们闻言也纷纷抬起头来望向白鸦，满目的不信与惊喜之色，她们多年来秘密隐藏在北方，暗地里为梦朔一族探听伏龙之盟动向，并联络所有可能的结盟势力。如今东国祈桑的女帝决意叛出伏龙之盟，与梦朔一族结盟，正是她们苦心经营之果。大约九年年前，梦朔在南边的乌蝶谷本宗一支遭到巫灵军围剿重创，之后残部东逃，与北边的八池玉鸩也曾有过时断时续的微弱联络，直到五年之前，族长朔风大人病重仙逝，临终以全部灵力施万里离魂之术，令八池玉鸩冷静蛰伏，等待少主白鸦和寒枝，两支之间的联系便彻底断了，直至今日。
而与此同时，还有一行做寺庙上人打扮的人，满眼热泪几欲夺眶，正望着窗边的舞皓渊。素江这时才认出那为首的上人，正是之前在山下神庙与她相谈甚欢的鹿七，身后还站着那个憨包陆云，没想到他们也跟着来了此处。此时的鹿七已不是当时平淡无奇的面貌，而是一张翩翩佳公子的脸，素江心里忍不住吐槽：怎么现在这张脸又是假的！真是会玩！
“有点意思。梦朔一族竟然和祈桑女帝八池黎鹰联手了，牧秋小师叔，看来你今日是没办法如愿奉回吾神了啊。”舞皓渊空洞的盲目转向面沉如水的舞牧秋，勾了勾嘴角慢慢道，半面俊雅，半面狰狞。
“舞皓渊！你这个欺师叛族的狗东西！趁着师兄不在，竟然从后山禁地逃出来了！哼，不愧是本事通天。当初师兄他就不该心慈手软地留你一命！师兄那么多年的心血花在你身上，结果呢，你真是够贪心的，跟着巫祝一族的大长老修炼竟不知足，还去偷学魔族的东西，回来妄图祸害全族！丧尽天良的狗东西，还有脸叫我小师叔！”舞牧秋一见舞皓渊，大惊之下，恨意也冲上头来，难以自控地先骂一大段解解气。他边骂边不禁皱眉，心中暗道：今日之局对自己实在是大不利，本是奉族中大寺庙舞华长老之命暗中下山寻回神之素江，却发现她身边不止出现了雷古森林的贱民，还有一对来历不明实力不明的兄妹，又震惊地发现舞皓渊不知何时从后山禁地逃了出来，如今还得知祈桑娘皮们勾结梦朔一族，退出伏龙之盟，而眼前这对来历不明的兄妹竟是梦朔一族苦等的小主子。信息量着实太大，舞牧秋心中大悔昨日和大司雷舞叔厉置气，一时争强求表现，接下了这烫手的任务。如果选择现在开打，单凭自己一人实在是没有胜算，不过，若是小人神站在自己这一边出手的话，虽然人神神智未启，无法发挥战力，但有浩浩神力在她体内，也不会被轻易伤了去，不说全身而退，至少自己带回人神是不成问题。
思及此处，舞牧秋忙对素江叩首，大声道：“吾神万不可听信妖民的挑拨之语！自上古时期巫祝一族诞生起，我族便忠心地信仰侍奉真神！神厄之后同样侍奉着代代人神，未敢有一丝懈怠！吾神知巫祝一族虔诚之心，才看顾有加，留巫祝一族于左右，我等也必将效死以报！如今吾神神智未开，孤身在外行走实在危险，请准许我等速速护吾神回座沌明之巅！”
舞牧秋背后袍下衣衫尽皆汗湿，他伏在地上急切地等待素江的回应，然而素江只是坐在桌榻上，歪着脑袋素手托腮，未作表态。白鸦当她动了心思想和舞牧秋回去，刚准备提醒下这小丫头她脖子后的不破之咒，就听素江脆生生的声音响起道：“牧秋大人，既然你也说了，你们都是为本座效死的，那你们又是奉了谁的命，来带我回去的呢？”素江声音不大，但随之释出的神力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像万钧重锤般敲在舞牧秋的耳中，此乃天地至强修灵者的威压。这话中的意思不太对劲，令舞牧秋一慌，额前不觉沁出汗来。他又听见那小人神的声音慢吞吞道：“本座知道舞游长老还没回来，本座只信他和柳。至于其他人，不管你奉了谁的命，告诉他，本座呆腻了那座山，想换个山头玩玩，至少本座得弄明白伏龙之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玩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舞牧秋骇然抬首：“吾神神智未启！还不可只身——”
“住嘴。”素江冷冷道。
舞牧秋心中猛地一沉，没料到小人神跑下圣山才一日，已然对巫祝一族起了疑心，看来今日人神是不可能主动跟自己走的了，此刻他面对的是必败之局，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须一战，哪怕要将命留在此地，也没有主动丢下人神自己灰溜溜回族复命的道理，他可是巫祝一族的长老。舞牧秋长老向着神之素江再叩首三回，而后缓缓站起身，他宽大的祥云袖无风鼓动起来，那里面是舞牧秋释出的浅黑色阴之灵力，呼啸着暴躁打着旋儿。大战一触即发，舞皓渊放下酒盏轻咳了一声，鹿七、鹿云数人立刻身子动了，瞬间站至了三哥舞皓渊的身边。
突然间，舞牧秋身后不远处蔽日结界的边缘奇异地扭曲了，转瞬间凭空就呼啦啦出现了一队身着赤色锦衣的人马，鹿七脸色一变，向舞皓渊低声道：“是血薇军的人，隶属于大衍天京城的皇族禁军。”舞牧秋见到这批人马，面容一缓，知是援兵到了，毕竟这是天京城，在血薇军的地盘上无论发生点什么，血薇军都必须牢牢掌控在手心。那血薇军军士们一出现，便向着素江的方向齐齐跪下，整齐呼道：“吾神在上！”只剩下打头那一人安然站着，那是一名拥有红色双瞳的年轻男人，玄青色蹀躞束腰显出劲瘦而蓄力的身形，他冲舞牧秋扬了扬下巴道：“记着您欠我的情啊大司雨长老。”舞牧秋半哂：“同为盟友，即使本司雨不要你这人情，你此时还敢冷眼旁观不成，昭血罗大人。”原来那年轻男人正是昭血罗，是血薇军的大督军，同时也是胥氏皇族中人，在素江被封人神之前，素江会亲热地唤此人——小叔。昭血罗此时看见素江，脸上没有出现任何与亲情有关的情绪，但也没有什么面神的虔诚，他毫不犹豫道：“吾神素江，您似乎站错位置了。”素江自然也一眼就认出了
小叔昭血罗，近三年不见，素江想念亲人时曾无数次想起父王的脸，也会顺带想起多年前背着她嬉闹的昭血罗。然而没曾想终于得见一面，是在这剑拔弩张之地，而对方竟还不跟自己是一边儿的！还有，那是什么眼神，什么态度！素江一个火起扑上心头，把美丽小脸一板，肃容道：“胥氏昭血罗！你这是请本座跟你回去的态度？你就是这么尊敬你的人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