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削面
原本火热的气氛在崔衍之这句话落地之时划上了句号。
崔慎手有迟凝,微微抬眸扫了费如珠一眼,往口中送了一片牛肉。虽是一言不发,却从周围凝结的空气也能看出此时不应有声。
然而,费如珠却觉得此时若不将心里话讲出来,日后自然是没什么机会了,但又不能说得太直接,需有回旋之地才是。
“开什么火锅店,你若想吃,我为你做便是。”瞧着崔慎脸色缓和了几分,又道:“能把烧烤店发扬光大开遍大梁大小城郭我亦是满足了,可不敢多求。”
崔衍之道:“也好,专心做好一件事便可。”
众人也觉察出来他这话的意思显然是同意费如珠经商,但又没直接表明愿意她经商。虽眼里写满了疑惑、不赞成,也不好当众将事挑开了说,怕驳了他的颜面。
崔慎缓缓放下筷子,抬手间,丫鬟已将巾帕奉上,浅浅整理下仪容,声色冷漠道:“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舒惜月一言不发,可脸色很是不好,起身冷冷扫了众人一眼,也离席了。
显然,二老嘴上不说,也将对此事的不满表现得淋漓尽致。
崔父崔母离席不久,各房也谢过费如珠款待告辞了。
费如珠心中怅然,觉着自己已经退而求其次,不想还是引起了这么大波澜。此时想来也只觉得是自己急于求成了,在未得到全家人青睐之前,她还是不便去挑明自己想要自由出入经商赚钱的事。
回到小院,费如珠不知何处寻了一把摇椅放在院中,宛若一滩烂泥躺在上面望着星空。
彼时身在灯火通明的城市想要归隐山林听阐明鸟叫,看银河锦带。如今身在静谧无声、银河锦带下,确然是闲散悠然了,但又开始怀念当初的灯火阑珊。
“在想何事?怎的不去沐浴?”
崔衍之裹着大氅,发尾还挂着水珠。翠菊与小兰跟在他身后为他攒着头发上的水汽。见费如珠无精打采躺着,又差翠菊去为她切杯茶过来。
“今日不想沐浴,我就想这样躺着,什么都不做,混吃等死就好。”
自二人相识,崔衍之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挥手让小兰也退下了,蹲下身子伏在费如珠身边,道:“可是今日累着了?让梅儿为你捏捏肩。梅儿,梅儿呢?”
“我让梅儿先去休息了,你让我静静。”语落,费如珠眼角一滴泪划过。
答应嫁入崔家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了这条路不好走,却不想今日只是试探便引来了这么大的反应,若说不难过,那是假的,可她也不能就此认命,在这大宅子里困住一生。
崔衍之瞧她眼角红润,自然也是认得她此刻心中所想何事,正打算宽慰两句,亲自为她捏肩捶背,不承想她倏然坐起,问道:“衍之,你将府中各房的口味都与我说一遍。”
崔衍之不解,“做何?”
“自然是收买人心啊!”
崔衍之哪里是这样细致的人,又怎会记得众人口味,道:“你自是讨好我便可,又何必讨好别人。”
“讨好你也不能容我出门做生意。当真要我与你一同守在这方小院里过一辈子?”
崔衍之叹道:“此事先前是我允你的,可如今来看也只得缓缓。父亲若不答允,往后的路也不会好走。况且比起崔家颜面,更为重要的是长姐的颜面。”
费如珠蹙眉道:“有父兄在朝助长姐,你我便可另谋出路,必然不能一辈子靠着父兄接济、长姐赏赐过日子。若是我们经商有道,那长姐母家势头更盛,不是更好?”
“母族的荣耀自然是跟长姐的荣耀是一体的,但现在不是时候。”崔衍之眉心微蹙,崔家虽算不得迂腐,却也不见得开明到可以让女子抛头露面谋生计。
本来娶个商女对于相府来说已是丢了颜面,现下二人成婚不足两月,又让儿媳外出做生意,那便是把二老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了。
故而,崔衍之话锋一转,问道:“夫人是不是缺钱了?”
“缺钱?缺什么钱?!”费如珠一怔,“难不成你给我的小金库钥匙是假的?”说着,忙掏出腰间那把精巧的钥匙咬了咬。
崔衍之扶额,“自然是真的,你这么着急出去赚银子,难道不是怕银子不够花?抑或是岳母大人想再换个宅子?”
费如珠有多爱钱他是知道的,故而新婚第二日便将自己这边小金库的钥匙给了她,只愿她能安心待在崔家,也不必因与二位嫂嫂身份悬殊而有顾虑。只是他没想到她如此急切地想要外出赚钱。
费如珠自然不能与他说明,自己赚钱的最初目的是想给她娘留下足够的银钱,以便她若是有幸机缘巧合再穿回去时,这个护她周全的女人能有所依靠。
而今看来,那“机缘巧合”的希望过于渺茫,但赚钱的快乐是她无法割舍的。崔家待她的确不错,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赏赐的也都是些好东西。可她想要的是能在这个世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做
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人活着要是没什么追求,还有什么意思。”费如珠愤愤道,“我不想每日关在宅子里混吃等死。”
崔衍之嘴角牵了牵,将她拥入怀中,“你可知我为何钟情于你?”
“难道不是因为馋我的手艺?”
“这只是其中一点罢了。”崔衍之道,“你与我所认识的女子大有不同,你既骄傲又顽固,机敏又坦率,不惧困难不畏强权,更不似其他女子那般唯唯诺诺,没有自己的主见。”
“所以?”费如珠眼珠滴溜一转问道,“你到底认识多少个女孩子?”
……
“这重要吗?”
“重要。”
“若我说,我见过大梁所有官家小姐的画像……你可会不悦?”崔衍之试探问道。
早在他刚满十六岁那年,各家已将家中未出阁的小姐画像送到崔府供他挑选了。纵然他身子不好又如何,崔家鼎盛一天,他崔衍之就不愁娶不上妻。
本以为她会生气,不承想费如珠只摇摇头,叹道:“难怪你相不中人家,仅凭一张画像就能一见钟情太假,容貌得自己看,品行得自己相处才能知晓此人是否真的能与自己共度一生。”
崔衍之有些惊喜,道:“不想夫人与我所见略同,单凭一张画像便为自己定下终生过于草率。”
“那你不顾身份强娶商户之女,不是更草率?”费如珠打趣道。
“我乐意。”崔衍之神色傲娇,“明日我便去与母亲说道说道,若她能允你时常出门,父亲那边自然不成问题。”
费如珠道:“若是母亲能允我时常回娘家看看或是四处走走都好,你可莫要提我想将‘来一把’扩大经营一事,只要能出府,余下的我自有安排。”
翌日一早,晨光还未洒入院上青瓦,费如珠的小厨房已是炊烟袅袅。昨日的松茸高汤还剩下大半,下人不敢享用,倒了亦是可惜,不如以高汤为底,今晨为大家做上一碗刀削面也是不错。
和面对于她来说简直不要太简单,只不过这刀削嘛,还是有些难度的,从前有削面工具,眼前只有一把略重的菜刀。
费如珠一手拿着面团,一手拿着菜刀,身后的三个丫头瞧着主子这阵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听她一叹,道:“感恩老天爷,又赐予我一个精进刀工的机会,感恩感恩。”
众人哑然。
待面上桌,费如珠又贴心地在桌子中间摆上了葱花、香菜、花椒粉、茱萸油和盐醋酱油。
“母亲,请尝尝儿媳准备的刀削面,要是缺什么味道您自己加些,我怕大家有忌口的东西,所以单独备了调料自行添加。”
此言一出,换来了众人一脸懵。在座每一个人自小皆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身份,怎会知晓该如何调味。然而费如珠的话已经摆在那处了,再加上她的身份又不是厨娘,自是不好直言让她帮着调味的。
崔衍之自是知晓众人窘迫,便道:“让夫人见笑了,咱们都是第一次吃刀削面,还不知道如何调味呢,还请夫人指点一二。”
崔玲玉也道:“正是,还得麻烦如珠妹妹教教我们,否则可要错失美味了。”
费如珠看着手帕都快拧成麻花的二位嫂嫂和面色如凛的三位夫人,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大户人家竟是这般教导儿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也就算了,吃什么口味还不能随自己调配。如日中天还好,有家仆伺候,若有一日不幸遭难,那不得一屋子人等着饿死?
若她日后生子,定不能如此教导,读书识字之余,一定要让其学会自力更生的本事。
生子?费如珠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她还年轻,可不要生孩子。
“如珠妹妹?”崔玲玉见她呆住,又唤道。
舒惜月见她久久不动,不免有些不满,“怎的?让你帮忙调味莫不是委屈你了?”
费如珠连连摆首道:“母亲误会了,我只是在想该如何调味才能让大家都满意罢了。”
舒惜月道:“众口难调,哪能做到事事如意。你只需按你觉得好吃的口味来调制便可,不喜欢吃的提前说出来便是。我不食辣,其余皆可。”
“是,母亲。”
见舒惜月打了个样,众人也纷纷效仿起来,二夫人和三夫人也不食辣,二位嫂嫂微辣,四姐姐不食葱,唯有崔衍之,只要是费如珠做的,他都吃。
一餐饭下来,众人很是满意,看着碗中所剩无几,费如珠也大概知道各自的口味和食量了。外婆自小便教导她,家和万事兴,她虽有自己想要追求的梦,但已嫁为人妇,就如同崔衍之所说,崔家的荣辱是一体的,得到家人的认可和支持,才能走得更久远更踏实。
“母亲明日可想吃些新奇的?”
嫁入崔家的日子里,费如珠细细研究了一下每日的菜谱,虽是营养搭配荤素皆有,却也是中规中矩,没什么创新和创意。
孙伯的厨艺确然不错,但长年累月就那几种早餐换着来,久食也会无味了。
费如珠嫁入崔家以来,虽未时常下厨,可每次做的食物足以惊艳众人,故而,眼下她唯一能想到增进关系的方法就是“抓住一个人的心需得先抓住他的胃”。
舒惜月凤目微挑,道:“你若有求可直说,不必虚与委蛇。”
费如珠没想到舒惜月如此直接,到有些打得她措手不及的意味,连声道:“母亲误会了,儿媳并无他意,只想着空有一身厨艺无用武之地也是可惜。既承欢膝下,自是要尽儿媳的本分。”
“当真?”
“母亲,如珠所言自是句句属实。”费如珠还未答话,崔衍之抢先道,“只是母亲,如珠入京不过一年,还未将京都美景尽数收入眼下便嫁入崔府,还请母亲答允,儿子能时常带着她出去游走游走。”
舒惜月冷哼道:“我看是你嫌家中烦闷想要出门玩耍吧?原想着你身子渐好,也成了家,是时候该收收心考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就算不为崔家着想,也该为你的妻儿打算。”
“母亲说得是。”崔衍之颔首道,“只不过如珠就此困于深宅太可惜了,纵使二位嫂嫂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是待字闺中时早已看遍京都繁华不觉稀奇了。然而如珠,入府前忙于生计,难有闲暇时候,而今好不容易清闲几日便要陪着儿子读书,日后若成了母亲,更是分身乏术,此时若不将我都城风光领略一番,岂不可惜?”
“论能言善辩、胡作非为这崔家上下就无人比得过你。”舒惜月故作怒嗔道,“你自己的媳妇自己做主,可莫要做出出格的事才好。”
“多谢母亲。”崔衍之喜极,忙叩首道。
费如珠顺势也跪了下来,“儿媳斗胆求母亲,让四姐姐与我们同行。”
崔玲玉闻言,背脊不觉僵了几分,怯怯抬眸看向她娘亲崔三夫人,又望向舒惜月,不敢言语。
三夫人冷冷看着她,那眼神全似这女儿非她亲生,声色冷淡至极,道:“玲玉不可去!规矩礼仪不可废!”
舒惜月一向觉得她迂腐固执得可笑,可想到她的遭遇也不好多言什么,对她一直秉承尊重但不干扰的态度。可玲玉虽非她亲生,也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自然是觉得女子还需有些胆识、见识的好。
正欲出言为玲玉辩两句,不想费如珠抢先道:“三娘此言差矣。四姐姐知书达理、誉满京都,可是京都城多少贵胄公子心中正妻的人选。可为何四姐姐而今未嫁?那是因为四姐姐有学识有见地,知道自己要什么,那些公子家世虽好,可总不能凭着一幅画像就定下终生,不相处不接触,四姐姐又如何觅得良婿?”
费如珠倒不是觉得女子到了一定的年纪就非得嫁人不可,只是若不用这个作为托词,此事过后三夫人只会将崔玲玉看得更严,那么她和秦墨之事许会成为终生遗憾。
“我觉得如珠所说,不无道理。”舒惜月一语落,崔三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道:“但凭玲玉自己做主吧,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大事已定,费如珠完全没想到进行得那么顺利,自己得以自由出府不说,还将四姐姐一同带了出来。
想到二位嫂嫂那羡慕的目光,费如珠不住窃笑,将手环在崔衍之脖颈上,贴在他耳畔,低声问道:“衍之,你今晨是不是私下跟母亲说了什么?她怎会如此爽快便答应了?”
温香软玉在旁,那耳语一时扰得他心神不宁。崔衍之放下手中的书,将她揽入怀中,笑意甚是宠溺,道:“为夫自有办法,你还不去与四姐姐一道选选一会儿出行的衣裳?”
“夫君所言有理。”
看着费如珠欣喜离开,崔衍之又将方才放置一旁的《中庸》拿了起来。
一旁的秦墨瞧他从未有过的认真模样,问:“值吗?”
崔衍之浅浅一笑,“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