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鬼神庙
思来想去，牛棚最划算，比正常的庙宇宫观简单，但在鬼都附近信徒只有鬼怪，他们又不会捐功德，叶归还在想哪里能找间破屋最好。
自己为鬼神大人，自然管的就是人和鬼之间的纠纷，苦差事一个。
鬼这种东西鲜少存在快人的传说中，凡人说起鬼大多有惧、有厌、有恨、千百种情，唯独没有喜。
更可怕的是一只鬼做了恶就等于一万只鬼也做了恶，鬼也是倒霉，吃了不能说话的亏，人见鬼不是晕就是跑，再要么就是个死，时间一长做恶便成了为鬼的本分。
自己做鬼神大人也没指望多少人会来叩拜，祈福不一定，但消灾可能会多些。
人们先入为主将对鬼的恐惧根植于心，怕来怕去，哪天崴了脚，家中不幸，匾额松动掉下来砸了人，诸如此类找不到地方撒气的事情都怪罪给鬼。
糟心的人总能给你安个罪名，将你绞杀屠尽。
方知，无人又何来的鬼。
这天，叶归闲来无事又去找客栈的寿老板商量，但是他死活不同意。
“罢了，罢了，”叶归又溜达回去，边走边为自己抱不平：“可惜这牛棚修得颇为结实，用来养牛真是暴殄天物。”
回宅子，九郎在莲花池。
叶归走过去，那种微妙的气氛还在，他神情尽量自然地问道：“九郎找我有事吗？”
九郎点头，道：“有事，羽觞，如今你既为上神那便该有庙观作为信徒祈福跪拜之所，后山那座破庙我已命人收拾妥当，鬼节之前就可以搬进去。”
心里有些奇怪，若是朋友之间如此叶归会毫不犹豫当下就拒绝，可是……
但凡和情沾边就没人能将一颗心捂着按着，说话也想要仔细思量，因为听话的人在心中有分量。
片刻沉吟，叶归道：“这是九郎送给我的礼物吗？”
九郎点了点头，道：“羽觞给我做衣裳，我回礼一座破庙。”
心也颤，手也抖，叶归急忙坐下，故作轻松地道：“那好吧，应该也没有什么信徒会来拜我，这庙的香火可能要叫人失望了。”
九郎却嘴角微弯，面对面坐下，他道：“我做你的第一个信徒，为你招揽香火。”
手不可控地抖了一下，叶归不想再躲。
沉默半晌。
他道：“九郎，你的心上人是我，对吗？”
…………
看着他，叶归屏住呼吸再也不想躲闪。
九郎也看着他，忽然胸口“咚咚”两声，抬手抚上心口却又很快消失。
眼中顷刻间寒光流转，冰透骨血。
叶归见他不答，又道：“若真的是我，九郎，我……没有想过，也不知道该如何……”
“不是你。”
九郎打断他的话，决绝道：“我的心上人不是你。”
不是吗？
不是。
九郎的话间隙地接了下去，叶归却是一噎，相较之下这个消息更令他不知所措，察觉自己竟然几欲淌泪，心里大概是不忿，绞痛得厉害，瞬间血液都凉透了。
这时，九郎却又是一击：“不会是羽觞，也不能是羽觞，我……走了。”
他又一次消失在眼前，叶归怄着一口气慢慢转为释然，不是就不是，自己这么难过是做给谁看。
“归哥哥……”
叶归低头看了一眼，漠然道：“回去，我不会哭，没事的。”
爱哭鬼却戳破他，道：“可是你想哭啊。”
叶归也知道自己想哭，无可奈何悲得汹涌，飞快起身回房，又是结结实实一掌将自己拍晕。
醒过来就当无事发生，呆呆坐在书案边，叶归喃喃道：“不是，我不是谁能是……”
我想是吗？
我是了又该当如何？
九郎的面容在眼前浮现叶归才堪堪叹了口气，原来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直都在问，却一直都没细思。
若是不想，那便不会伤心。
想得半通不通，不想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叶归干脆出门找点事做，自己养在奈何桥底下的那团怨念也该取回，还有那女鬼的身份始终是个谜。
奈何桥底下一团黄符裹着的怨念好像重了些，叶归立定良久，心道：“这个法子不错。”
禁书上有记载如何将怨念养大，自己手里这团没了魂魄太难让其开口，但是换个思路将其视为婴儿便可以怨念为食。
他正在思索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突然头顶的奈何桥震动起来。
有个尖细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最近俺们村的坟头越来越多，你们修罗大人不能帮忙来管管吗？”
另外一个又有个沙哑的声音回答：“山鸡大哥，最近我们鬼都很忙的好吗，就你们那鸡屎坨坨大点儿的地方还想请修罗大人，大材小用。”
山鸡哥“咯咯哒”怒鸣了几声，他又道：“鸡！俺们凤凰山也再小也是人才辈出，你一个双头鸽子有什么脸嫌弃。”
双头鸽“咕咕”两声，他有些不服气地道：“有本事求神去！”
山鸡哥驳道：“鸡！拜那些废物俺这鸡脸还要不要了？！”
叶归在底下听得憋笑。
鸡同鸽讲，讲不通，没多大片刻他俩就打起来了，鸡毛鸽羽纷纷飘进黄泉。
叶归眼前突然掉下来几根近尺长的红色鸡毛，动作迅速，伸手接住了一根，拿在手中把玩，他刚想看个仔细却听“砰”的一声。
山鸡哥败北，掉下桥来。
叶归吓得一抖，随即道：“鸡，你好。”
面前的应该是山鸡精，体型巨大，周身都是火红色，叶归手中那根鸡毛更是能比得上一片芭蕉叶大小。
一鸡一人正面对着，还未来得及说清楚又听扑棱几下飞下来一只长着两个头的鸽子，小小一只，却似人形，鸽头长得像人脸，看着骇人。
双头鸽落地以双足站立，看着也就到叶归腰间，但是他气势非凡，方才似乎是靠一己之力将那丈高的山鸡精打落下桥，叶归不由得佩服。
那山鸡精见双头鸽下来，便用鸡翅指着叶归，道：“鸡！这人鬼鬼祟祟藏在桥底下，鸽王大哥，他定是不安好心。”
叶归瞪大眼睛，觉得有些好笑，心道：“鬼都真是人才济济，一只鸽子也称王，果然九郎的下属个个不同凡响。”
双头鸽还算理智，他双嘴同时开口道：“这人是我们鬼都的客人，闭上你的小鸡嘴儿。”
听他这么说叶归才想起来，好像是见过的，这回进阴山冲自己吐口水最凶的就是他！
两张鸽子嘴同时吐口水，叶归对他印象深刻。
山鸡精狐疑地咯咯哒叫了几声，扑腾着想站起来。
叶归被他那样子逗笑，但是当着人家面笑出来不太得体。
忍了忍，他才道：“两位……大哥，请问方才你们说的死了很多人是怎么一回事？”
双头鸽将山鸡精扶起，道：“阴山外头有些村子，不入流的精怪野鬼就喜欢在村子里做坏，方才正是这位山鸡大哥来向我鬼都请求相助的。”
山鸡哥咯咯哒叫道：“鸡！就是这样，俺们村里前段时间死了十几个人，一夜暴毙，尸体都咬碎了，俺出来找帮手的，鸡！”
微微蹙眉，叶归心觉此事古怪，接着问道：“尸体被咬碎？山鸡大哥确定吗？”
这么问确实是有原因，一般鬼杀人不会嘶咬尸体，因为刚死的人被视为苍鬼，还带有阳气和怨念，普通鬼不需要这两种东西，只有极恶做坏才需如此。
和常人进食有异曲同工之处，苍鬼的阳气就如同刚出锅的烫食，入口前需要消散，怨念便是那热气腾腾之中不可多得的食物香味。
若是热气没了，香味也就弱了。
同样，阳气没了人的怨念也便一同消失。
极恶进食怨念便是要趁热吃。
这就导致阳气烫嘴，但是极恶贪心，尸体越是血淋淋怨念便越是鲜嫩可口。
山鸡精再三点头，他道：“尸体周围连个魂魄都没有，俺来鬼都也没见到俺们村死的那些人，鸡！”
那便是对了，非正常死亡的人哪里会来鬼都。
叶归道：“山鸡大哥，这件事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儿忙。”
山鸡精请到人愿意帮忙大喜过望，当即便咯咯哒几大声，直叫得人耳朵疼。
随他上桥，双头鸽毕敬地目送目送叶归。
但走了几步叶归心口一绞立马蹲在地上。
…………
洞府内的九郎法力失控暴走，他又一点点变小，这回变得比上一次还要小。
他看着自己的手脚，心想自己不多时便会彻底变没了，变成一撮灰。
假使变回以前那般平庸无能，自己对于叶归，对于鬼都只是个累赘。
叶归脑子里已经有了牺牲他让自己重生鬼心的念头，三个条件他全都能做到，若是今日承认了他是自己的心上人，他大有当场挖心的可能。
石榻上还有叶归上次做的衣裳，费力穿好，这时候嘎吱嘎吱的几声响起，叶宁爬到洞口看到一个小孩正冷眼看着他。
九郎道：“阿宁，你过来。”
叶宁脑袋都快摇飞了，爬在洞口用鬼语回应：“你看着好凶啊，我不要和你玩。”
有些无奈，九郎伸出手用力燃起一朵掌中焰想证明自己的身份。
可是只消片刻蓝焰灭成了烟，虚虚渐淡，九郎垂下头趴在兽毛被上，听叶宁嘎吱地摇着摇着头爬离洞府。
无声无息地流出眼泪，叶归今日之后应该不会再来了，叶宁刚才也说不喜欢自己，变成了小孩的九郎连承受能力都跟着不堪一击。
“九哥……”
千离颜进洞府便看见趴在石榻上抽泣的小孩，闻闻味道便明白了是他九哥，和他自小一起长大，穿衣洗脸都是自己从旁侍奉，就算没有味道这孩童的面貌也能勾起回忆。
听到熟悉的声音九郎立刻擦干眼泪爬起来，他背过身去，厉声道：“出去。”
千离颜没听，反而向前走了几步。
听他越走越近，九郎怒道：“再走一步我便不认你。”
脚下一滞，千离颜不再向前，他沉声道：“九哥……极恶已经成形，来不及了。”
九郎这幅鬼样子自然是已经知道了。
擦擦脸，九郎又道：“无碍，我没什么可怕的，你下去吧。”
千离颜却不理会，向前急走了几步直接跨上石榻将九郎掰过来面对他。
用了十足的力气，他双眼发红，忍了半天才道：“九哥，我三岁就做了你的侍从，十五岁和你一同做了野鬼，十七岁看你做了鬼尊，现在五百多岁了，先是珈蓝，再是你……你叫我怎么活下去？你倒是教教我该怎么苟活下去啊？！”
九郎被他抓得生疼，推了推，他却纹丝不动。
千离颜看九郎小脸皱皱巴巴的才反应过来，松开手有些后悔他的一时冲动。
“离颜，”九郎没什么力气，小声道：“若是我不在了你好好……”
“不行！”
千离颜不想听这些，他受不了，怒吼道：“九哥你明明可以！你明明就可以活！这个……”
他的手都因生气而发抖，从兜里掏了几下都没掏到想要的东西，“刺啦”一声。
千离颜撕开衣袍，“叮咣”一声从他怀里掉出来一个黄铜所铸的魂蛊，捡起来打开，“哗啦啦”整个洞府塞满了嘶吼哭喊的魂魄。
九郎现在法力微弱，根本听不了这么厉害的声音，天灵盖都快震碎了。
“离颜，关上！快关上啊！”
“不！不！不！！！”
千离颜双目猩红，他看着九郎怒吼：“九哥你快吃下去！吃下去就好了！一万只鬼魂而已，我去给你找，实在不行……我……我去给你杀。”
闻言，九郎抱着脑袋一怔。
洞府鬼喊鬼叫的，千离颜也跟疯了一样，说出那样的话之后他看九郎没什么反应便随手便抓住一只鬼魂。
两人四目相望，千离颜不由分说便用力掰开九郎的嘴，接着不管不顾的就要往他嘴里塞。
九郎瞪大眼睛拼了命推他，怒道：“我不吃！我不吃！！”
可是千离颜像没听见一样，九郎越是反抗他手上越是用力，眼看那黑乎乎的鬼魂就快要塞进嘴里……
叶归刚到洞府，睁眼便是满空乱飞的鬼魂，尖叫声大得耳膜都要爆炸，只见石榻上千离颜背对自己大喊着“你快吃！你快吃……”
吃什么？
吃鬼魂？
谁吃？
看清地上的衣袍，叶归立刻明白了，召出沽夜鬼剑便猛地一刺。
叶归的剑劲力十足，“嗖”一声直直捅破千离颜的后背，一瞬间鲜血淋淋。
他睁着一双血眼回头，叶归看清他手里捏住的小孩瞬间更是怒不可遏：“你这个疯子！”
千离颜口中涌出几丝鲜血，他松开九郎反手将剑打了回去，双目血红的看着叶归。
他慢慢站起身，冷声道：“我就是疯了，要你多管闲事，滚一边去！”
叶归不同他废话提剑砍去，耳边鬼魂的声音炸耳震脑，斗了几招千离颜狼狈的接都接不住，猛然一剑砍在他肩头，踉跄几步眼见就快要撑不住了。
石榻上的九郎被折磨得不轻，双手抱着脑袋张嘴却想起刚才那鬼魂差点进嘴里。
心有余悸，他立马闭上嘴，控制不住地蜷缩成一团，看叶归和千离颜打斗，心里害怕他们俩人真的被对方打死。
手脚并用的滚下去，九郎抱住叶归的腿，喊道：“快住手！”
叶归停手，千离颜也倒在一旁。
头顶的鬼魂闻到血腥味纷纷尖叫起来。
“啊啊啊！！！”
九郎被震得快要痛死了。
叶归急忙收了剑将他抱起飞出洞府。
回到宅子，九郎变得比上次还要小，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低低呜咽着，叶归心疼得连话都说不出口，喉咙发紧只能将他死死抱住。
忽然想明白了。
九郎的五百年就是这样挨过来的。
抱着九郎，直到他一点点变大，叶归伸手扯过被子将他裹紧。
等他完全变回原样叶归从极乐罐里找了套衣袍递给他，温声道：“换上吧。”
良久，九郎将被子铺好，推开门叶归站在莲花池，这次想瞒也瞒不住了。
叶归多少闻到了他的鬼气，头也不回地道：“你还剩多少时间？”
九郎坦诚答道：“得看那极恶何时高兴了来取我性命。”
叶归转身，决绝道：“你的命在别人手里，我不答应。”
伸出手，九郎想握住叶归，但又滞留在空气里。
叶归看他犹豫不决伸手将他握住，道:“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无论是不是我都不重要，不管是人是鬼你都得活下去……九郎你不许再离开我。”
说完便紧紧抱住他，叶归害怕极了。
九郎又何尝不是，五百年间怕找不到叶归，更怕等不到叶归，那只极恶折磨了自己五百年，从第一天做鬼尊开始到现在。
在等死，也在苟活。
叶归抱着他，目光坚定地道:“我会找到方法让你活下来。”
九郎却害怕他做傻事，刚要开口却又听叶归说了句。
“放心，我不会做傻事。”
笑了笑，九郎轻轻闭上眼，这一刻便是五百年都没有过的安心。
热热闹闹的，七月七过鬼节。
那座破庙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叶归进去看自己的神像，双手抱在胸前，脸带微笑，头微微仰着，颇有些桀骜洒脱。
九郎第一个进庙里，他双手举香虔诚的跪下，道:“愿鬼神大人护我周全。”
叶归就侧立在一旁，微笑道:“好，鬼神大人答应你。”
双双跃起，稳稳落下，二人站立在阴阳石上看着人们来来往往。
一个五六岁的小童进了庙里，摇头晃脑看着神像，他似乎有些好奇，看四下无人便伸出一只手指摸了摸。
片刻后他又觉得有趣，学着神像的样子，双手抱在胸前，哇哈哈的笑起来。
叶归看得发笑，九郎在他身旁也跟着轻笑起来。
不多时那小童的爹娘寻他也进了庙里，三个信徒跪拜完，叶归便收到了他们的祈愿。
“鬼神大人，保佑我儿不受邪物困扰。”
“鬼神大人，保佑我妻儿平平安安。”
“鬼神大哥哥，保佑我不做噩梦。”
叶归认真听完便对身旁的九郎道:“我去去就来。”
飞身下去，叶归将手里的黄符叠好追着那一家三口快步走去。
等他回来九郎牵着他的手，两人转身看向此刻的鬼都。
一字一语从大树上飘起来，九郎轻轻一抬手便将千言万语推上鬼都上空。
刹那间，叶归听到了人言也听到了鬼语。
有嬉笑怒骂，有家长里短，有唠叨叮咛……
“德明，你娘不会写字，爹替她多说你两句，下辈子不要再赌了，要学正别走歪。”
“清溪，我嫁人了。”
“死鬼，别再来梦里找我。”
“爹，娘，孩儿一切安好，勿念。”
夜晚，阴山顶上飘来几百盏明灯，上面写着对已逝之人的想念，叶归也做了一盏小小的明灯，上头写了几个字便放手让它飞上天。
九郎仰头看着，双眸淡淡橘火。
叶归淡声道：“明灯升起。”
九郎望向他，道：“愿飞的远远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