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慧眼
穿行于古镇河道旁逶迤的街面廊屋,好像穿行在历史中。几百年未曾改变的建筑物,总让人有种梦回从前的错觉。尽管早已接受乾隆来了的事实,但偶尔想到他的真实身份,大雷仍不免一阵心悸。
就说刚才,怕少有人愿意管那种闲事,但乾隆毫不犹豫地出手了,他仗义执言、公正不阿,大雷从心底敬他是位真君子、真汉子。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座小桥前。这个位置和旅店的位置相反,乾隆平时鲜少经过,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里有座小石桥。
乾隆目光如电,不仅看出石桥是清朝建筑,还一眼看见桥下坐着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的身前摆着一个竹筐,竹筐上有一竹盖,竹盖上整齐地码放着几根大中小号的毛笔。
临街商贩的吆喝声以及往来行人的脚步声,对老太太而言似乎毫无影响,她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极认真地绣着鞋垫。一道斜阳恰巧照在她的脸上,暖光填补了深深的沟壑。
只扫了一眼竹筐上的毛笔,乾隆不由分说径直朝老太太走去。
上一秒还在耍贫嘴,下一秒就见乾隆走偏了,大雷没搞清楚这位爷又要做什么,马上跟了过去。再一看乾隆往老太太那边去,大雷一把拉住乾隆近乎哀求道:“爷,您就放过老人家吧?”
“放开,你懂什么?”乾隆一甩手,仍然朝前走,大雷自讨没趣,自觉心累。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老太太身边,乾隆主动开口打招呼:“老人家,在做甚?”
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聋,见到有人过来,礼貌地放下手里的活计说道:“你来买鞋垫的吗?”她一张口,露出可爱的牙床,只有三两颗牙齿孤零零地躺在上面。
“您在绣鞋垫?”乾隆饶有兴趣,蹲下身子看老太太做活。
“是啊,人老了不中用,别的不会做呦。”老太太说着,小心地把竹筐上面的竹盖拿开,连同竹盖上的毛笔一起摆在地上,又指一指竹筐里面问,“你多大的脚?喜欢什么图案呀?”她热情地介绍起她的鞋垫来。
乾隆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脚上,大雷更加摸不透乾隆闹哪出,大夏天的买什么鞋垫,只好在旁边帮着说道:“他42的,您给挑个竹子的看看。”自古竹子配君子,大雷像个文化人。
“好呦!脚大有福,落地生根。”老太太麻利地从竹筐里翻出一副鞋垫,递给乾隆。
“这些鞋垫都出自您手?”乾隆捧着鞋垫欣赏老人的手艺,就见鞋垫上绣着几根劲竹,竹节根根分明,竹叶浓密苍翠,一看便知需要功夫和技巧才能绣得如此立体生动,鞋垫的四周包边处还绣了红色花边,应是为了图个吉利。
“是啊,别的不会做呦。”老太太又谦虚地说了一次,始终面带和善的微笑。她绣的鞋垫堪称艺术品,只是怕少有人会在乎鞋垫好不好看了。
“朕要了,多少钱?”乾隆也学会了市井问价。
“十块钱。”老太太伸出两根食指,交叠在一起比划了个“十”字。
大雷赶紧掏钱,就在老太太伸手接钱时,两人都看到她的手指因为长久的操劳而弯曲变形,看得人心疼。
“老人家,您也卖毛笔?”乾隆把鞋垫收好,又指了指竹盖上的毛笔,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年轻人是来买毛笔的?”老太太忽然收起了刚才的微笑,用她那双阅尽世间坎坷和沧桑的眼睛凝视着乾隆,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睛读懂他的心。老太太对乾隆问及毛笔的惊讶远大于他欣赏她的鞋垫。
“是。”乾隆只吐出这一个字,然后也直视老太太的眼睛,他看出了不寻常。
老太太先不说话,上下打量乾隆,可怎么看都看不出眼前这个年轻人会喜欢毛笔。看来“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这里有小毫、中毫、大毫,狼毫羊毫都有,你要哪种?”老太太说话时依然观察着乾隆。
“一根中狼毫即可。”乾隆指了指竹盖上的一支毛笔问,“可否一试?”
“请便。”老太太弯身从小马扎下面拿出一个破旧的矿泉水瓶,瓶身被齐腰砍断,正好是个笔洗。“诺,蘸着水,就在地上写吧。”水是小河水,地是青砖地,老人这份不拘绳墨的洒脱无人能比。
“您对这根笔如此自信?让朕在青砖地上书写?”乾隆俯身挑了竹盖中间的一根毛笔,拿在手里看了看。笔杆就是普通的竹杆,但笔头饱满,虽然是根旧笔,却看不出用过多久。
“一试便知。”老太太复又笑容满面,神秘兮兮地回答。
乾隆蹲下身,在青砖地上挥笔写下四个大字“千古一帝”,这应该是形容他自己。
老太太原本还坐在小马扎上,见乾隆不仅运笔流畅,还写出这样的四个字,不禁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凑到近前眯着眼睛细看。
“朕果然没有看走眼。”乾隆拿着毛笔,舍不得放下。
“哦呦,年轻人这字很大气呦,有帝王之气。”老太太点点头,似乎看出了门道。
“您的毛笔在青砖地上竟无丝毫钝挫之感,笔头与地面顺滑贴合,堪为神笔。”乾隆颇为满意地夸赞。
大雷这才醒悟过来,“我去,高手在民间啊,这都行?”
“老人家,这些毛笔也出自您手?”也许因为自己就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更能体会老人的孤独和寂寞,乾隆对这位老太太尤为和善。可在老太太看来,这 位年轻人彬彬有礼,尊年尚齿,是少见的好孩子。
“不是滴呦,是我老头子做的。”提起老伴,老太太一脸骄傲,笑得更开心了,几颗豁牙也随着笑容在嘴巴里跳舞。
“敢问老人家身在何处?朕想亲自去拜望。”乾隆最为欣赏手工匠人,别小看一根毛笔,里面全是学问和功夫。一根如此耐用的毛笔,没有上等的原材料,没有一百多道工序,是绝没可能做出来的。
老太太的笑容不减,指了指天空,“在天上呦。”她眼中有光,看得出她有多幸福。
“是朕冒犯了。”乾隆一下子明白,原来老太太的老伴已经去世。
“诶,没有滴,现在喜欢写毛笔字的人太少喽,老头子做了一辈子毛笔,可懂毛笔的人不多呦。你这么年轻,看不出来对毛笔这么有研究,你要是喜欢,我就送你两根吧,老头子在天有灵,会欣慰的啊,后继有人啦。他最担心以后毛笔没人用了,你用他的毛笔写字,他会看见的啊。”老太太把对老头子的思念全化进毛笔之中。
乾隆是个很容易动情的人,眼泪顿时就下来了,“朕定不负老人家。”虽然他不敢想象毛笔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消亡,可他一定要对得起老人家的信任。
“老头子这辈子做了很多毛笔,我一个老太太怎么卖得完?其实卖一根两根也不为赚钱,我就是帮他完成心愿,他看见人们用毛笔写字,就会高兴呀。”老太太边说边弯腰从竹筐里取出两根毛笔,打开的话匣子里装的全是关于老头子的事。
老太太的后背驼得厉害,即使站直身体也像是躬着身子,弯腰的时候便更显苍老。乾隆看着她,就像看着他自己。
“老人家,朕要花银子买。”乾隆示意大雷询价。
大雷一直是乾隆的移动取款机,“阿婆,毛笔多少钱?”
“不要钱滴呀,他那么喜欢,我送给他滴呀。”老太太说到做到,拿着毛笔硬要往乾隆手里塞。
“不行不行,我朋友必须要给钱。”大雷怕老太太站立不稳,赶紧双手搀扶住她。
“那就一根十块钱,你再给我二十块钱吧。”老太太爽利地比划了两根手指头,说完抬头慈祥地端详眼前两个年轻人,打心里喜欢。
“和鞋垫一个价啊?”连大雷都感到意外。
“那可不,都是自己做的,都收一样的钱呀!”老太太很自豪和老头子平起平坐。
“爷,那就二十?”自从跟了乾隆,大雷越来越不敢拿主意了。
“嗯,朕会再来。”乾隆凑近老太太,双手握住她的手,感受到老人手上粗糙的老茧,心里莫名难过,“老人家保重身子。”
“欢迎你呀。”老太太很喜欢这个严肃的年轻人,颇为赞赏的回望着乾隆。
告别了老太太,乾隆紧紧地攥着两根毫无品牌和名气的手工毛笔,不露声色地和大雷往旅店走,他看上去波澜不惊,实则大受刺激。百姓的安危始终是他最关心的事,当看到耄耋之年的老妪仍然自食其力时,乾隆不免扪心自问是否尽心于国家,又在感受到老太太对老头子一往情深的爱意时,不免思念起已故的爱人富察氏,继而又想到杨柳。
不知选择那龟孙把青青带去哪里了,乾隆有心折返回去,可兵法云:以静制动、攻心为上,乾隆深以为然。
知道乾隆心情沉重,大雷试探着问:“爷,阿公的毛笔做得好啊?”怪不得说不懂行的只能在门外巴望,古镇里这么多毛笔店售卖的毛笔,竟不如老太太竹筐里的毛笔值钱。
“无价之宝。”乾隆好像淘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贝,边走边欣赏手中再普通不过的两只笔,不忘嘱咐道,“大雷,你今后要多多观照老人家,朕看她虽生活贫苦,却是位大雅之人啊。”
“好,您放心吧。”这无疑是一道圣旨,如果在从前,恐怕老太太从此再也不用出来卖鞋垫了。
说着说着,大雷看着乾隆和他手里的毛笔,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