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宗(八)
炎夏已过,秋阳杲杲。
蛰伏在苏南烛体内的邪毒似乎陷入了沉睡,自修炼澄心诀以来,未再毒发过。
她近日常随延陵渺到勤功殿翻阅典籍,虽没能查到药蛊的驱毒之法,但也从其中了解到不少奇病怪疾,积累了许多治疗疑难杂症的古法偏方。
她一边翻看,一边暗自感叹,残摩老头虽有神医之名,那些年却沉溺于研究各种诡异邪毒,医术没有太大进益,以至于如今好些新症,新的药方,她从前都不曾了解过。
药虫的炼制,为的便是让世间各种奇毒在同一体内共存,此过程不仅需要喂毒,还需不断解毒,以此重复,让药虫不至于中毒而亡。
彼时,苏南烛成为毒虫已近半年,依靠自己调配的解毒方子,不仅活了下来,竟还能勉强行动。
残摩欣喜之余,也感叹她在药毒医理上颇有天分,配制解药时,也会从旁点拨几句。
后来,忧弥谷中只剩他们二人。残摩提出与她斗毒炼药,为得便是制出世间难解的奇毒,让她,或者自己,成为世上最完美的药蛊。
起初,她为了活命学习医术,再后来,她为了能把老头毒死,拼尽全力钻研奇毒制法。
细细想来,残摩也是药虫之一。他为研制无人能解的奇毒而陷入癫狂,一次次堵上性命与她拼毒解毒,早已将自己的性命献祭出去。
没能亲眼见证药蛊的成功,也难怪他死不瞑目,抱憾黄泉。
“夜深了,回罢。”
延陵渺阖上手中书册,转头提醒。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苏南烛点点头,吹熄书案前的灯烛,随他一同离开。
明月高悬,莹白凉光勾勒出远山虚影,若即若离,似远犹近。
“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少。”两人踏着月色缓缓而行,察觉她神色恹恹,延陵渺有些困惑,忍不住发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从前在忧弥谷的事情罢了。”
对方一时默然,半晌,才幽幽开口:“都过去了,何必再回想那些令人不快的过往。”
苏南烛脸色稍霁,挑了挑眉,问道:“你怎知我在忧弥谷的过往并不愉快?”
延陵渺轻笑,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残摩既要将你喂成药蛊,没把你折磨致死已是万幸,哪还有过得愉快的可能。”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他运气也是好,就你这么一只蛊虫,竟也能成。”
“并非只有我一个。”苏南烛扯了扯嘴角,笑意愈发苦涩,“前前后后,总共三十八人。”
她转头看他,浅瞳中的哀色浓得令人心悸。
“那么多人,只活了我一个。”
延陵渺眉宇蓦地一沉,不知该如何接话。
苏南烛却很快收起情绪,故作轻快道:“读了一晚上医书,都把我看饿了。”
他方才瞥了一眼,书册里记载了近年流行的疫病症状,其上“脓血”“恶疮”“腐肉”一类甚多,不知如何能把她看饿。
对方无视他鄙夷的眼神,小声咕哝:“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吃的。”
“这个时辰,阿琪早歇下了,哪还能给你做吃的。”
苏南烛撇撇嘴,一脸惆怅:“如此看来,今晚注定要饿着肚子歇息了。”
延陵渺从旁提醒:“材料还是有的,你可以自己做。”
苏南烛听完,气叹得更重了。
她从小到大只会煮粥,莫说包子面食,就连简单的白面饼子,都是残摩老头偶尔出谷的时候给她带的。
自从在余泽院住下,整日里吃得讲究,早把口舌养娇惯了,再有自己做的粥,怕也吃不下去。
见她唉声叹气,延陵渺薄唇轻抿,继而抓住她手腕,拉着她快步往回走。
“走吧,本公子勉为其难,为你施展一回手艺。”
“你真的会做?”站在粉尘弥漫的厨房内,苏南烛忍不住问。
延陵渺额角青筋突突地跳,手里的面团被他来回折腾许久,仍倔强地粘在砧板上。
“你等着便是。”他拿起面粉袋子,往砧板上又抖了两抖,雪白的面粉霎时间扬起,散落在两人的脸上,身上。
延陵渺首当其冲,细粉扑面而来,连带着浓密的长睫都白了些许。
瞧见他一身狼狈,苏南烛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再笑,可就没得吃了。”延陵渺皱了皱鼻子,沉声警告。
怕把他惹急,苏南烛连忙捂住嘴巴,望着那张覆上点点雪白的俊颜,双肩止不住颤抖。
好不容易搓成光滑的面团,压成薄面,延陵渺手起刀落,粗细均匀的面条便逐一呈现在砧板上。
生火,煮面,怕她吃不饱,延陵渺还特意煎了鸡蛋,一面焦黑,一面蛋清仍能流动。
“云渺公子这厨艺,确实……不同凡响。”
“你吃便是
,保管毒不死你。”
别说这面了,她现在都成药蛊了,吃毒也吃不死啊。
苏南烛望着锅里含糊不明的面条,心中懊悔不已。
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煮粥呢。
面条从锅中盛出,洁白的面,清澈的汤,半生不熟的煎蛋,看着还算不错。
苏南烛怀着忐忑的心情夹起一筷子,轻轻咬下,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
比想象中的……要好吃些。
见她埋头吃得认真,延陵渺忍不住莞尔。
“好吃?”
“嗯嗯。”她认真吃着,忽然想起什么,试探道:“你也来一口?”说着,夹起那块焦黑的煎蛋递给他。
“我不饿,你吃。”他眉间舒展,望着她停在半空的筷子,认真嘱咐,“一点都不许剩。”
“我尽量。”她回得勉强,筷子悄悄往下探,把煎蛋藏进汤底。
江湖中人人翘首以盼的盛事,三年一度的鸿蒙会即将开始。
大会惯来由上一届拔得头筹的门派主办,由如今的江湖至尊长明宗督办。说白了,长明宗需要派代表到大会现场,当大会的摆设。
与以往不同,此番这去当摆设的活计,延陵渺主动接下了。
要说这鸿蒙会,历来是武林新秀崭露头角,一举成名的最好时机。他们将在一众武林前辈的目睹下,倾尽全力分出胜负,决出一人,封为翘首。
鸿蒙会为期一月,门派,个人皆可报名。
届时,将现场抽签决定对手,再逐次比拼,层层对决,最后决出一名胜者。
鸿蒙会举办初期,参赛者为了获胜,大多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毒物、暗器已是司空见惯,甚至有以邪术控制他人,生生砍断对手经脉,断其根骨的。
是以,毙命者每回皆有,上场者亦大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凶险之余,过程更是跌宕起伏,精彩纷呈。
而后神州五国既定,鸿蒙会有北晋皇室介入,认为其太过血腥残暴,也就加立了几项规矩:不得断他人根骨,不得令对手当场死亡,不得借助场外同门的助力。
一经颁布,混乱的决斗场血气大减,观赏性也随之大打折扣。
唯一的好处,是鸿蒙会上借机寻仇买命,弑杀成瘾的恶人少了许多,各门派长老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爱徒会在比武时遭遇不测,参加盛会的武林中人也逐次递增。
想来,这便是延陵渺所说的契机了。
“鸿蒙会上人那么多,你真能护得住我?”
“若护不住,便当是你还了我的恩了。”习惯了她的质疑,延陵渺已经不打算同她斗嘴了。
两人朝夕相处两月有余,想来是这些时日过得太过滋润,以至于苏南烛险些忘记自己诱饵的身份,忘记延陵渺曾经的冷漠与绝情。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过天真。
唇瓣不自觉抿成一条直线,苏南烛吸了吸鼻子,艰涩道:“你就那么希望我被他们抓走?”
“你不出现,炼蛊之人如何能露出马脚。”
察觉她泫然欲泣的神情,延陵渺怔了怔,难得解释:“有我在,不会把你交出去。”
他忽略其中异样,说出自己的盘算:“此番下山,正好去探一探江湖中行踪不定的长舌老,传闻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得他相助,或许能事半功倍。”
这些年,延陵渺外出任务的次数少之又少,江湖上知晓他真容者不过百十。是以,云末宗主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延陵渺拿出些长明宗的派头来,不能因着自己年纪尚轻,就被其他门派的老家伙给看扁了。
延陵渺随意应下,离开时却只收拾了些银钱细软,肩上空无一物,两手空空如也,轻装上路。
另一边,苏南烛收拾了满满一行囊的草药丹丸,把这些日子收到的新衣裙和之前存下的银钱全捎带上,背上她的宝贝佩囊,全身挂得满满当当,才出门去。
晃眼一看,还以为她要举家搬迁。
延陵渺眉头皱得能夹死飞虫,抬手一甩,将她的行囊全丢给阿琪,恶狠狠地强调不准她带上。
“为什么?我总不能一直穿着这一身吧!”
“待到岚都,再买便是。”
“那多浪费啊……”苏南烛撇着嘴,小声表达不满。
“随我出行,自不用你出银两。”说罢,长袖一甩,提步出门。
除了他们,同行者还有风字一门风休,风柔,雷字一门雷祎,和木字一门木湘。
料想延陵渺不会遵循自己的建议,宗主干脆几位得意弟子随行,好给他充场面。
可延陵渺此人,便是一袭青素长袍,已成戍仙之姿,洵美且异。眉眼间与生俱来的淡漠和疏离,足以令人慑服,又何须他人造势。
置于木湘,她是去参加鸿蒙会的。
“你打算一个人去?”苏南烛有些吃惊,鸿蒙会上
,江湖中稍有名气的门派,都会聚成一支队伍参加,如今木湘只身前往,胜算定然不大。
“长明宗弟子,惯来是以个人身份参加的。”木湘与她并行,亲昵挽上她手臂。
“云渺师叔十五岁那年,凭一己之力打败星鸾宫一众名士,才会被世人敬称一声‘云少尊’。如今我也去试看看,说不准,也能一鸣惊人。”
“呵,木字小徒,竟还敢与云渺师叔相比。”雷祎从身后走来,听见木湘一番话,忍不住讥笑。
“雷字小子!我好歹算你师姐呢!说话尊重点!”木湘来了气,脚尖一踩一踢,瞬间翻起脚下一块碎石,往他后脑勺飞去。
雷祎未曾防备,听得响亮的“咚”一声,他捂着头,愤怒转身。
木湘见状,不但不怕,还得意洋洋地火上浇油:“这点突袭都躲不过,当真给长明宗丢脸。”
“你放屁!”雷祎的大眼睛瞬间蓄满火气,身形一闪,朝着木湘直冲而来。
眼看着两人就要动手,苏南烛连忙退至一旁,以免殃及自己这条弱小的池鱼。
木湘动作比雷祎更快,脚尖轻点,起身的同时手落在腰间一抽,一根青翠的藤条凌空扬起,扭动着往对方下盘攻去。
见她出手,雷祎更是气极,玄铁制成的落瀛索自背后伸出,轻轻一扥,竟延至五六尺长。
铁索疾冲而出,与木湘的阴藤缠绕在一处。
风休,风柔走在最前头,听得身后传来打斗声,好奇地回来围观。
延陵渺也停下脚步,站在开阔的风口处,静静看戏。
“你突然袭击,实乃小人行径!”这边厢,雷祎破口大骂,落瀛索击打在地上发出铛铛声响,势要将对方的阴藤扯断。
“你辱骂同门,妄自尊大,该受教训!”木湘亦不甘示弱,阴藤受她内力驱使,如活物一般从落瀛索的纠缠中抽身而退。
雷字弟子体魄强健,铁索落在雷祎手上,轻盈若绸带,见阴藤逃脱,迅速朝前延伸,紧追不舍。
木湘内功深厚,藤条自空中旋转半圈,来势汹汹,朝雷祎的面门击去。
雷祎见势不妙,想要退守,显然已来不及。
“啪!”一声响,雷祎的抹额被阴藤细端带下,掉落在地。
“欺人太甚!”
他怒不可遏,手中的落瀛索亦存了杀气,手腕翻转,竟卷起路面零碎的沙土,搅动着朝木湘攻去。
木湘眉心蹙起,提步而上,扬起阴藤格挡。
交手间,雷祎聚力受阻,铁索方向随之发生偏移,索尾便跟着失了准头,陡然一歪,径直往苏南烛冲去。
望着落瀛索似游蛇般朝她击来,苏南烛瞬时惊住,竟忘了闪躲。
千钧一发间,一阵掌风凌空集聚,掠过丛丛薇草,袭向两人武器。
阴藤被径直弹开,扭曲着摔了出去。
雷祎晚一步受到掌势,踉跄着急急后退,终是站稳,落瀛索仍握在手中。
“再闹,便都给我回去。”延陵渺挡在苏南烛身前,深眸中波涛奔涌,叫人不寒而栗。
见险些伤及无辜,两人自知理亏,不敢再造次,只能不忿地互瞪几眼,就此作罢。
木湘收起阴藤,不安道:“你没受伤吧?”
苏南烛摆摆手:“他的铁索还没碰到我头发呢,就被云渺一掌——给呼掉了。”
说着,还夸张地模仿云渺动作。
“若是碰到,恐怕你的脑袋已经开花了。”延陵渺斜睨她一眼,出言嘲讽。
“你说得对,我能保住小命,还要多谢云渺公子搭救。”苏南烛忙凑上前,杏眸敛作弯弯月牙,两颊间凹出小小的酒窝,笑得谄媚。
延陵渺一声冷哼,再不搭理她,快步朝前去。
可一转头,却见他嘴角微微上扬,若冰雪消逝,芙蓉尽开。
风休,风柔两人在后头看着,神色愈发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