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宗(六)
“解药明明没错,为什么……毒没有解?”
碾槽的摩擦声不曾被打断,马钱子的苦涩气在空气中逐渐散开,稍一吸入,舌底不自觉泛起苦味来。
九尺大汉手持碾盘,汗水沿着额前微卷的碎发缓缓滴落,浸到马钱子的粉末上。
“你说话。”
“呵,”他没来由的一笑,似暗夜爬行的凶戾鬼怪突然露出森森利齿,令人胆寒,“我成功了。”
“什么?”
“呵呵呵……这么多年,栖金药蛊终于被我炼成了。”
仿佛得到了令人振奋的消息,残摩仰头,笑得愈发肆意。
苏南烛心中一震,猝然惊醒。
明明是小暑时节,房间内萦绕的寒气却凉得她瑟瑟发抖。
苏南烛从榻上坐起,茫然四顾,忽听得“吱呀”一声轻响,阿琪推门而入。
“苏姑娘,你可算醒了。”
阿琪长舒一口气,叹道:“若再不醒,阿琪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里是哪里?谁把我带过来的?”看着身上陌生的锦被和单薄的丁香色长袍,苏南烛心中疑惑愈甚。
“此处是公子的卧房。”阿琪把一碗甜粥放到面前的圆桌上,“你昏倒在净心泉内,是公子把你接出来的。”
延陵渺带她出来的?可她泡汤的时候……
意识到不妥,苏南烛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阿琪不晓得其中缘由,见她面颊微红,关切道:“苏姑娘可还觉得身子不适?”
“没有没有,我好多了。”她将身子往锦被里缩了缩,“我需要更衣,麻烦你到我房里取套衣服来。”
阿琪应下,便退出去。
苏南烛换过衣服,喝完一碗甜粥,仍不见延陵渺身影。
睡了半日,如今精神抖擞,苏南烛心绪纷乱,走出宸室到外头散步。
廊间竹帘微荡,草前幽萤闪烁,处处流窜着夏夜的细痕。
她沿路踱步,努力回忆适才的情况,远远觑见书房内透出柔和烛光。
延陵渺端坐在书案前,手握一册书卷,目光平定,神思却不知去向何处。
门前有道薄影一晃而过,随即门扇被推开,苏南烛的脑袋从门缝中凑了进来。
“你来做甚。”延陵渺瞥了她一眼,视线重新回到书册上。
察觉他神色不悦,苏南烛维持着跨门的动作,半晌,才上前一步,局促开口:“来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回。”
“我晓得进入净心泉需经过你的同意,可你也说了,只要不离开重云峰,旁的都随我高兴,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话到最后,苏南烛底气愈发不足,嘟哝着,悄悄抬眼觑他。
对方默了默,见她气色红润,神思雀跃,愈发觉得气闷。
“方才的事情,你可都记得?”
什么事情?
延陵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叫人琢磨不透。
“不记得了。”
她直觉不是一件好事,与其被动承认,不如主动否认。
“你!”延陵渺似是气极,从圈椅上猛然站起,桌案被他的膝盖撞到,发出一声巨响。
苏南烛被他吓得一激灵,耸着肩,默默往后退了半步。
昏薄的光线被眉骨阻隔,映得他本就深邃的凤眸更加幽沉,延陵渺眼底戾气翻涌,愤怒之余又似有几分……委屈?
“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情,能不能请你复述一下,我也好……了解了解。”
她委婉地提出解决办法,试图缓和对方的情绪。
哪知延陵渺听完,脸顷刻黑得堪比书案前的徽墨,再忍不住,冷笑着朝她走来。
“你……你如果不想我知道,我不问,不问便是了!”意识到情况愈发不对,苏南烛连忙后退,慌乱间往后一靠,撞开了门扇。
见有隙可乘,她急忙转过身,撒腿就往外跑。
望着她身影快速消失,延陵渺将一口白牙咬得咯咯作响,隐忍片刻,终究没再追上去。
长明宗每十日会在天禅殿举行一次旬会,宗主,各位门主皆会到场。
说是旬会,其实不过是宗门长老相聚在一处,赏花闲谈,品茶议事罢了。
这不,云末宗主,风胥门主,雷行门主,木宸门主,卫矛门主和细辛门主齐聚一堂,加上众人的师弟延陵渺,例行的旬会照常开始。
“听闻云渺师弟曾离开宗门月余,可是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了?”木宸晃着手中酒盏,好奇道。
“木门主怕不是还没饮酒,就已经醉了。”风胥在一旁开口,“既是秘密任务,又怎么说与你知晓。”
“他不说,大家也都能猜到八九分了。”雷行来得最晚,才坐下,就迫不及待接话:“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就是你的任务罢?”
众人皆笑。
“看来还是云末最疼你这个师弟,竟还亲自为你寻媳妇。”细辛看着一旁的延陵渺,揶揄道。
“非也非也。”云末亦笑,却是摇摇头,“小娘子是云渺自己讨来的,我可不敢邀功。”
延陵渺在一旁自斟自饮,想起昨晚的荒唐事,脸色不免难看起来。
“云渺,说说你那小姑娘,是何方神圣啊?”
雷行率先发问,其它门主也跟着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半分。
在场众人,除了卫矛与细辛结为夫妇,旁的都还未成家,见小师弟得了情缘,心中难免好奇。
“只是路上结识的小友,机缘巧合,邀她来长明宗做客。”
延陵渺心不在焉,苏南烛那些放肆举动在他脑海内一遍遍回放,扰得他心烦意乱之余,还生了些无端的怒气。
敢做不敢当,才轻薄了他,转头便忘了。
细长的手指不自觉用力,上好的白釉梅花酒盏发出一丝摩擦导致的滋响,似在求救。
“你们这般逼问,闹得云渺都害羞了。”见他面色阴沉,细辛帮忙打圆场,“要我说,云渺将来是要继承宗主之位的,怕也没时间琢磨自己的终生大事。”
延陵渺却笑:“细辛师姐哪里话,云末师兄精神矍铄,定能执掌宗门百年。”
看他脸色稍霁,云末舒了口气,无奈道:“我才到不惑,怎被你形容得已年逾古稀。”
他话锋一转,朝着众人笑起来:“不过我们这几位门主,大多孤家寡人,如今却闹起自家师弟,实在说不过去。”
“也难怪江湖传言,长明宗修的是无情道呢。”风胥接过话头,自嘲道。
听得云末出言维护,众人也不再笑话延陵渺,转而说起其他话题来。
苏南烛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碰了老虎尾巴,吓得心惊胆战,一整晚都没能睡好。
翌日清晨,延陵渺早早去了天禅殿,无人打扰,她便睡过了时辰。
眼看晌午已过,留光小筑尚处在一片静谧之中,忽而一阵步影掠过,房门旋即被人大力推开。苏南烛吓得“腾”一下坐起,见延陵渺神色一如往常,仿佛昨晚在书房气急败坏的他不曾出现过。
“起来,练功了。”
“哦。”
她急忙起身梳洗,慢悠悠跟在延陵渺后头,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
却见延陵渺走着走着,倏而停了下来。
苏南烛如惊弓之鸟,见他停住,脚步也跟着一滞,迅速躲到廊柱后头。
“……你昨日,究竟为何晕厥?”对方额间青筋突了突,怒气却已经散了大半。
“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当时只觉得体内一股灼息直冲百会与后顶两处,致浑身发烫,头晕目眩,呼吸也愈渐困难,再后来……我就失了意识。”
好一个失去意识。
延陵渺冷笑,压下心中不快,问她:“所以,你是毒发了?”
“应当不是,”苏南烛摇摇头,“我从前不曾有过这种气息冲撞的情况。”
“既如此,问题怕是出在新修炼的内功心法上。”
不欲再与她计较,延陵渺撇开目光,兀自思忖:“看来,是时候要到寻风阁一趟了。”
“寻风阁?风柔的住处?”
“是风胥门主的住处,风休,风柔是最先入门的两位弟子,与风胥同住在寻风阁。”
风胥此人,苏南烛是知道的。
上回,延陵渺拿到风柔交给他的符原丹,脸色就不大好看。
她心中好奇,闲来无事,就找阿琪打听。风字一门擅长岐黄之术,风胥门主更是对炼丹一事极为沉迷。可惜他天赋一般,研制出的丹丸虽不至于造成身体损伤,却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是以,其他门主都不愿意替他试药。
因着风休的缘故,延陵渺与风胥门主相对亲近,加之两人系师兄弟,每每他托风柔送丹药过来,延陵渺只好收下。
为了给自己创造更良好的生存环境,让对方适当欠自己一些人情,苏南烛主动请缨,替延陵渺试丹。
延陵渺自然晓得她的算盘,也不点破,只由得她去。
苏南烛对此事极为上心,不仅亲身试药,还洋洋洒洒写下两页修改的方子,托时常来串门的风休带回去。
头一回自己炼制的丹丸得旁人重视,风胥大喜过望,便又差风休送些补品过来。
苏南烛一身邪毒,吃啥补品都无济于事,索性借花献佛,全送进了延陵渺嘴里。
想到此事,苏南烛一脸自豪地凑上前,嬉笑道:“你带我去寻风阁,不会找风胥还人情的吧。”
“还挺聪明。”延陵渺淡淡瞟她一眼,“本来也是他欠你人情,如今找他帮忙,不算过分。”
感受到她呼出的柔软气息,延陵渺脸色微僵,状似无意地撇过头,嫌弃道:“不像你,来长明宗半月,除了给我添堵,没半分用处。”
无端被挑刺,苏南烛不大高兴,可左右辩驳不了,更令她气闷。
见她抿嘴站着,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延陵渺心情反倒舒畅起来,转而垂下长睫,含笑看她。
他的笑从来都带着些许嘲弄意味,苏南烛气不打一处来,叉腰追问:“你老实说,把我带回来,是不是为了逗弄我寻开心?”
“我何必放着满山鸟兽不养,费心养个人来逗弄。”他凤目微敛,眸内流光溢彩,“说到底,还是你哭着喊我娘亲的样子太过惹人怜爱罢了,荧娘。”
苏南烛被呛住,红着脸怒吼:“延陵渺!”
对方笑意更甚:“整个长明宗,也就你胆敢这样喊我。”
“我又不是你们宗门人,按年龄,我与你也能算作同辈,怎么叫不得你姓名?”
“同辈?”延陵渺被逗笑,“过去是谁整日编排我年龄大来着?”
“我那是抬举你!”
“行,那我还要谢谢荧娘了。”
她直呼名姓,他唤她乳名,左右不吃亏。
苏南烛气急败坏:“延陵渺,你别太过分!”
“怎么,你俩终于闹掰了?”
风休恰巧进来,见两人气氛剑拔弩张,出口的话却幼稚得很。
前些时日还叫嚣着要同延陵渺打一架,今日仿佛无事发生,照常来余泽院躲懒。
苏南烛单方面吵架没赢,再看见同延陵渺关系好的风休,亦觉得不顺眼。
她愤怒地瞪了风休一眼,转身便走。
风休莫名吃了一记眼刀,看着苏南烛渐渐行远,委屈道:“你惹得她生气,怎么受气的却是我呢。”
“深究作甚,只管受着便是。”延陵渺心情大好,连带着对风休的语气也好了许多,“你来作甚?”
对方嘿嘿一笑:“我逃了风柔布置的功课,闲来无事,来你这里蹭饭。”
用过午饭,两人与苏南烛一道前往寻风阁。
“我好不容易逃了功课,这下好了,还得回去自投罗网。”风休脚步沉重,看见身后的苏南烛,更是气闷。
“你方才不还同阿渺吵架来着,怎么如今又与他一道去寻风阁?”
苏南烛不甘示弱:“你也同他吵过架,不还是厚着脸皮来蹭饭了?”
“……”
左右吵不过,风休乖乖闭嘴。
寻风阁建在白驹岩上。
那是重峦叠嶂间伸出的一处平缓山体,面朝东方,四周松柏苍翠,溪涧淙淙,晴日远眺,可见云海辽阔,鹤唳凌空,景致尤为壮观。
风门弟子在擒息塔练功,远远见云渺师叔带着一位姑娘来找门主,立马炸开了锅。
塔内聊得热火朝天,外头却浑然未觉。
撵走了风休,两人绕过空旷的长廊,来到一处楼阁内。
阁中轻烟袅袅,苦涩的草药气味与淡淡檀香萦绕其中,团作缥缈薄雾徘徊身侧,偶有丝缕绕梁而上,凝于半空,熏得延陵渺直蹙眉。
再往前些,见虚渺之中,有一方清隽身影。
“风胥师兄,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