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酒(二)
偏逢乱世,昭国败落,神州分裂。各地节度使势力渐盛,后发展至私屯兵马,自立为王。周遭异族再不受压迫,纷纷崛起,挥兵逐鹿,其中以达奚族人最为勇猛,终入主中原,占得大片领土,自号北晋,建都洛京。
洛京的繁华,不仅是宏伟的皇宫宝殿,宽阔的平整街道,鳞次栉比的商铺,更是光华璀璨的万家烟火,沿街奔走的小贩货郎,和石巷内欢闹的孩童稚犬。
至洛京者,无不感叹其蓬勃朝气,更惊觉如今北晋之强盛,神州无国能及。
原先计划由延陵渺乔装先行,其间,他们为解祭魂草之毒绕道巫阳,耽搁了些时日,反倒落在后头。追兵不知,只一路对他们穷追猛打,反而歪打正着,让三皇子一行人率先抵达洛京。
任务完成,对方递来请帖,将在朝福楼设宴,静候诸位光临。
看着请帖上盛放的凌霄花,延陵渺撑着头,骨节分明的长指在额上轻轻点着,陷入沉思。
丹砂观察他神色,轻声问:“师叔,这饮宴……我们去还是不去?”
出发前,宗主曾嘱咐他们少与三皇子接触,可如今请帖已经递到了手上,不去,怕有失礼数。
“去。”
他向来不是听话的性子,反正闲来无事,权当去看看热闹。
历经十数年动荡,神州渐成五国制衡之局面,为休养生息,遂表面言和,得神州初定。
百姓深受战火摧残,终日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多生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之感,推崇及时享乐,游戏人间。
越来越多的人向往潇洒散漫的江湖道,望成豪气干云,自由肆意的武林侠客。
在此背景下,一众武林门派如雨后春笋,接踵而来。
江湖事多,其余人先行一步赶回宗门,只余丹砂,木湘两人跟随延陵渺前去赴宴。
朝福楼乃洛京数一数二的酒楼食肆,加之三皇子设宴,排场自不一般。
楼前满庭芳菲,十丈长的红毯从彩楼欢门一直延伸至前庭中央,两旁皆设雕花食案,案间各有座屏隔断;前庭正中一张数尺宽的梨花木饮案,其上置兰羞玉酎,清茗佳果,两侧摆放金莲三彩灯,背后却不同以往,未用围屏装饰,却有一道澄澈水瀑直流而下。
水瀑之后,一幅五彩壁绘隐匿其中,画中两名仕女,身着水袖云裳,赤足而起,携风踏雾,与一虎、一雀月下共舞。画前水波潺潺,艳彩便随之糅杂融合,看客落在瀑前,只觉虚渺模糊,窥不清个中玄机。
饮宴时分,到场宾客悉数落座。
延陵渺只奉令执行任务,今日才知,三皇子此番从西蜀回北晋,除却他们,还拜托了其他江湖人士接应。
他眼帘微张,视线在前庭内略略一扫,就已辨出赴宴的宾客中,有洪武门,星鸾宫,虹霄派,和闽真教。
石崇礼以质子之身被困西蜀十余年,竟还能与江湖诸多门派保持联系,其心思城府,手段计谋,难以估计。
正思量着,见席上宾客逐一站起,望向门外。
延陵渺眉梢一动,不去看也能猜到,定是这场饮宴的主人到场了。
“三皇子到——”
门外通报音尖细,似蚂蚁入耳,听得人浑身不自在。
石崇礼头戴金玉冠,身覆一袭湛蓝长袍,朱红,烁金丝线绣成的赤羽鸾凤展翅跃起,沿着袍尾直冲而上,缀了红珠的荧荧赤目藏在后背墨发中,煌煌艳光时隐时现;手持一把白玉镶金杖,步履阑珊,缓缓走至正中。
众人见状,皆起身相迎。
石崇礼眉眼温和,带着虚弱的浅笑:“今日是为答谢各位侠士所设的薄宴,诸位不必多礼,尽可随意。”
在场多是江湖人士,大都不习惯克己复礼,听石崇礼如此说,便也放松下来,各自落座。
延陵渺从始至终没有起身,兀自啜饮。身边丹砂敛容跪坐,只一心布菜,动作恭顺合仪;木湘则端着酒壶,眼角余光微转,不时往四周观察。
座上人生得一副好相貌,骨相柔和却不失精致,眉峰平缓,眸似星辰,唇若朱瓣,搭上一副弱柳扶风,摇摇欲坠的清贵身段,有种雌雄难辨的迷离之感。
他倚靠在黄花梨木制的矮圈椅上,酷暑天气,依旧铺了软垫和靠背,身上服饰倒是轻薄,除却浮夸的锦袍,并无其他坠饰,俨然一副不受宠的皇子模样。
视线在前庭内环视一周,石崇礼拿起酒杯,朝众人道:“今能排除万难,回到故土,仰赖各位豪杰相助,此酒,石某先干为敬!”
说着,两手托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三皇子客气!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洪武门门主朱雄最先接话,紧接着抬起酒杯,豪气干饮。
“洪武门主好酒量!”石崇礼冁然而笑,继而抬手,朝他人示意。
座上一人随之起身,缓缓道:“三皇子福泽深厚,此番回京,定能安全抵达,我
等不过是随行相伴,以策万全罢了。”
延陵渺循声望去,见说话者一身金翠锦缎,头戴镶珠冠,脚蹬织金靴,锦衣玉带,珠围翠绕,竟比石崇礼更为惹眼。
如此打扮,定是星鸾宫一派。
只觉此人俗气,他略略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天魁星主所言差矣。”
石崇礼却是守礼,出口夸赞:“若无星主一路布阵相护,石某怕是走不出西蜀。”
天魁星主还想说些什么,石崇礼抢先一步,举杯言谢:“石某平安,诸位皆功不可没,还请诸位莫要客气,尽情畅饮罢!”
车轱辘般的客套话终于停止,在场宾客亦起身,举杯饮尽。
美酒入肠,人也跟着松快起来。宾客不再像之前那般拘礼,各自游走,闲谈畅饮。
石崇礼含笑静坐,偶尔举杯浅酌,却是收敛克制。
他不时出口附和,或抬眸四望,狭长凤眸微敛,美目中盈光流转,得美酒浸润,愈发柔和明艳,令人心醉神驰。
觑见延陵渺独自闲坐,石崇礼拿起酒,挪步至延陵渺面前。
“回京之路艰险异常,长明宗大恩,石某定谨记在心。”
“三皇子客气。”人走到跟前,延陵渺不好再坐着,只得起身还礼。
“哦?此番护送,长明宗竟也有参与?”
席间有人插话,延陵渺面色陡然一暗,抬眸望去。
朱雄一手拿肉,一手拎酒,两条腿搭在食案上,正瘫坐着,朝延陵渺扬眉冷笑。
那神情,那动作,委实说不上礼貌。
“长明宗惯以江湖第一名门自居,居然会屈尊降贵,与其他门派合作?”
此话一出,前庭陷入一阵寂静。
“朱门主的意思,是看不起自己的洪武门,还是看不起我们?”阒然间,有人开口接话,却是火上浇油,乐得看好戏。
“你!”未料到有人呛声,朱雄一时语塞,脸憋成猪肝色,却是再也挤不出话来。
洪武门中不过是些山野莽汉,在场的江湖各派虽面上不显,私下却是嗤之以鼻。
平日,碍于石崇礼的颜面,众人不好出言挤兑,如今见他率先挑拨,便都停了话,凑在一旁看热闹。
未等延陵渺开口发难,石崇礼率先接话。
“长明宗高义,委派云少尊助我回京,是石某的荣幸。”
饮宴之上,他从未自称一句“本皇子”,当真放得下身段,忍得住脾气。
众人一惊,忍不住抬眸端详这位声名在外的云少尊。
江湖无人不知长明宗云少尊的盛名,却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但见眼前人风姿特秀,相若澄湖霞,目似寒江月,多一分则秾艳,少一分则清冷,面对周围或灼热,或探究的目光,自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叫人瞧不出情绪。
真乃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延陵渺没给朱雄一个多余的眼神,只道:“宗门为人为事,皆遵循本心道义,没有高低之分。”
话音刚落,宴席间传来一阵掌声。
“好一个没有高低之分!怪不得长明宗能统领江湖十数年,想来贵宗待各大门派定是一视同仁,从无偏颇了。”
说话者看着面生,是一名身穿玄采短袍的浓颜青年。
“在下戊羽盟姜还,见过云少尊。”
戊羽盟,是江湖上近年新生的门派之一。传闻其盟主不知师出何门,武功路数甚是玄妙,短短几年,就已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逐渐为人熟知。
“姜盟主哪里话,江湖安定,靠得是各门派合力维系,非我一派之力可成。”
他心中冷笑,嘴上却是一句体面话不落下。
“云少尊所言甚是,今日能与诸位豪侠相聚在此,也是我石某的荣幸,望各位往后能友好共处,这江湖的安定,北晋的和平,还要仰仗各位了。”
你一言我一语,又有石崇礼出言调和,众人也不再多言,附和两句便转移了话题。
朱雄这才从圈椅上站起,抬起酒杯,悻悻道:“方才是我失礼,便以此酒,给云少尊陪罪!”
嘴上如此说,神情却是难看至极。
延陵渺没接话,只抬起酒杯,浅酌半分,便算揭过。
应酬实在无聊,延陵渺饮过半盏花雕酒,就早早辞别石崇礼,离开朝福楼。
洛京繁华,他不喜热闹,便让丹砂,木湘去寻一间远离闹市的客栈,准备歇息一晚,明日返回长明宗。
两人得令离开,他清闲无事,在巷弄里独自闲步。
盛夏天气总是变幻无常,适才还风和日暄,一转眼,晴空遁藏,浓云黏合,落起绵绵细雨。
雨点淅淅沥沥,浸润了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凝出一汪汪深浅不一的水凼。
他撑伞缓行,细雨淋漓,昏薄雨雾将沿
途景致晕作模糊。抬眸远眺,隐约见河岸边,石桥旁,倚上一抹水色浅影。
身形似有几分熟悉,延陵渺停了脚步,才想细看,浅影晃了晃,忽然朝前,倒栽葱一般往河里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