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谷(六)
“发现什么。”苏南烛摆弄着药草,漫不经心,“是发现你故意吸引刺客,还是发现你并非北晋三皇子?”
延陵渺深瞳蓦地一沉,眼神骤然凌厉。
“公子有何谋算,我无意知晓。”苏南烛敏锐察觉到对面陡然升起的杀气,双手不争气地抖了抖。
反正毒还未解,他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思及此,苏南烛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抬了抬下颚,又望向洞口处滴滴答答的雨幕,示意延陵渺想办法接些雨水来。
这个苏姑娘,此前还一副温顺乖觉的模样,而今这是……不打算装了。
延陵渺眸底一片幽暗,沉默着起身。
若换作别人,倒也未必能察觉,可苏南烛清楚,三皇子身中邪毒多年,早已是一副残躯,如何能练就如此深厚的内力。更罔论那群穷追不舍的刺客,穿着、武器都出奇一致,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他明明可以将死士一网打尽,劝选择躲在轿中不露面,显然是有意为之。
“我也不过是顺着公子的问题据实已告,且不说这皆是我的一番猜测,即便是真的,我与公子无冤无仇,断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她暗自腹诽:我还指望着你兑现承诺,给一大笔诊金呢。
延陵渺拿起一块略带凹陷的石头,朝石壁的尖锐处轻敲两下,待凹陷被磕得更深,倒去其中积存的石沫,才走到洞口前接雨。
雨水淋漓,不多时,凹石就存了小半碗清雨。
“既如此,”他甩去落在手背的水珠,回到篝火前,“苏神医为何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
漆瞳似透不进光的无底黑洞,其中杀意翻涌,却被唇边若有似无的浅笑掩盖。
“因为……”
素白的前裙上逐渐渗出青绿的枝叶,苏南烛停下动作,却不敢抬头看他。
“我今日所用的良方亦是绝密,作为交换,还望石公子从今往后,别对任何人提起。”
她羽睫微垂,挡住眼底再明显不过的不安与慌乱。
木柴燃了小半,跃动的火苗争相抢夺仅有的栖身之所,火光频频颤动,显得慌乱又焦躁。
延陵渺挺身端坐,似在端详早已被掌控的猎物,琢磨着最快捷,最方便的剖剐之法。
“一言为定。”
接过延陵渺递来的半碗雨水,苏南烛将前裙的药草汁液全数拧了进去,将其混合。
对方蹙眉看着,实在嫌弃,索性撇过头去。
“条件有限,石公子将就一下。”她讪讪一笑,抖落前裙上残余的草渣,把石碗挪到火堆旁。
豪雨若银竹穿云而过,削落林叶,埋入尘土。
苏南烛靠着石壁昏昏欲睡,药汁翻滚,点滴从石碗跃出,溅在她半干的鞋面上。
她浑然未觉,脑袋摇摇晃晃,目光没有落点,显然已在强撑。
“药汁熬沸了。”
望着咕咚咕咚的药汁,延陵渺再忍不住,出言提醒。
“噢。”对方蓦地回神,捻起前裙把石碗从火堆旁移开,再拾起一支烤过的树枝,往里头搅和。
延陵渺神色愈发复杂,苏南烛却冁然一笑,贴心地把药汁吹凉,才递给他。
“先喝半碗。”
“为何?”
“有一味药,需要先以此草作引,再与之混合才能见效。”
延陵渺将信将疑,抬手接过。
见他迟迟未有动作,苏南烛手掌朝上,轻轻扬指:“喝呀,不苦的。”
那模样,似在哄小孩子。
对方无奈,饮下半碗,再递回给她。
药汁过喉入腹,忽觉头脑昏沉,眼皮愈发沉重,止不住要阖上。
“药汁里是何物?”
“能解毒的药草啊。”苏南烛背对着他,动作窸窸窣窣,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既如此,何以会突然犯困?”他眼底戾气顿生,说话间,一侧掌心朝下,内力顷刻积聚。
“副作用罢了。”苏南烛不疑有他,正纠结地望着自己尚未干透的长发,“你放心,这雨一时三刻不会停,足够你好好睡上一觉了。”
延陵渺还想追问,可眼前景象逐渐模糊,饶是他费力睁眼,仍捕捉不清她的身影。
苏南烛转过身,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将石碗递到他嘴边。
“你可要喝完啊,若是洒了,我便是不去商禹,也再不会给你配这解药了。”
身体的不受控让延陵渺全身神经瞬间绷紧,正想挣扎,听得她如此说,反倒安分下来。
他扶着石碗,一仰脖,将药汁一饮而尽。
神思越发混沌,唇舌却依旧敏感,纵使药汁浓酽,仍能察觉其中隐藏的一丝血气。
夜半暴雨渐歇,清风自山间潜行,沿途抚慰被雨点欺凌的矮草薄花。
时至
清晨,延陵渺蓦地睁眼,见外头天光微明,阴云悉数消散,只余轻雾萦绕于半空。
他盘腿坐起,提气运息,发觉血脉中隐有的阻滞已消失无踪,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苏南烛没骗他,祭魂草之毒确实解了。
确认身体无碍,延陵渺转头四顾,见少女侧身睡在火堆旁,樱唇抿作一条细线,柳眉紧蹙,似在魇中。
面巾在坠崖时丢失,她苍白光洁的面颊暴露在潮气中,泛起薄薄红晕。
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延陵渺起身,走出了山洞。
梦中景象如幽暗泥沼,苏南烛孤立无援,在其中绝望挣扎。
残摩察觉众人逃离,疾步追来,众人分头行进,她却不慎踩中陷阱,双足被困,动弹不得。
渡鸦的叫声愈渐飘远,凌杉的身影也再看不见,荆棘自身后爬出,划破细嫩的皮肤,刺破纤细的喉管,叫她再无法呼救。
将要被暗涌吞噬之际,听得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她缓缓睁眼,见夜里熄灭的篝火被再次点燃,延陵渺不知从何处猎来一只山鸡,已被拔毛开膛,串在了树枝上。
油脂沿着山鸡被炙烤的表皮滴落,融入火焰,爆出星点火花。
“醒了。”
“嗯。”苏南烛脑袋昏沉,扶着石壁坐起。
火堆中逐渐飘出诱人香气,延陵渺掰下一边鸡腿,确认肉已熟透,才递给苏南烛。
“昨日,还要多谢苏姑娘的解药。”
“不客气。”苏南烛接过,敷衍地吹了吹,就迫不及待啃起来,“我也是守承诺的,答应替你解毒,就绝不会半途而废。”
她嘴巴里塞满了肉,吃得脸颊鼓鼓囊囊,连话都变得黏黏糊糊。
见不得如此埋汰,延陵渺斜睨她一眼,转身将盛了水的石碗递给她。
“慢慢吃,没人同你抢。”
他时常觉得,这位苏姑娘,似乎从未吃过饱饭。
苏南烛接过石碗,才凑到嘴边,忽又停下,琥珀色的眼珠不安地转着,似有顾虑。
延陵渺读懂了她的眼神,无名怒火凭空而起,冷笑一声,讥诮道:“卸磨杀驴的事情,在下不会做。”
“呵呵,那便好。”苏南烛悻悻笑过,埋头饮水。
破坏掉火堆,抹去四周脚印,延陵渺从衣袍上扯下一片锦布,缠在眼下,尽量遮挡住面容。
“可惜我的面巾丢了,不然还能借你用用。”
苏南烛心疼的看着他破掉的罗衣,惋惜道。
“……不需要。”想起她那又皱又厚的面巾,延陵渺没好气,半蹲到她身前。
“上来。”
她脚踝肿了一圈,昨夜只稍稍包扎,还不能行动自如。
苏南烛也不推拒,乖巧爬上宽阔的后背。
延陵渺细嗅周遭飘荡的气息,才想循风前行,却听背上人细声问:“那个……能不能回到昨日的崖底看看?”
“为何?”
潜行傀很可能还在崖底附近搜寻,此时靠近,绝非明智之举。
“我的佩囊落在崖底了,它对我尤为重要,我想回去找找。”
搭在他颈间的手臂微微晃动,仿佛在撒娇。
荼颜丹,束情散,狌津,浊麻粉,哪一样不是极其难得的邪毒,若就这么丢了,日后被别人捡了去,她怕是会悔到肠子发青。
想起她那平日里分外宝贝的佩囊,延陵渺思忖片刻,终是应下。
“好,但只能找一刻,时候一到,不管找到与否,我们都得离开。”
“好好好!”见延陵渺同意,苏南烛欣喜若狂,赶忙抱住他脖子,催促道:“快走快走!来不及啦!”
这丫头,把他当马了?
延陵渺气闷不已,若不是理智占据上风,怕当场就要将她从背上丢下来。
佩囊掉进轿撵的残骸,恰好砸在露出的软垫上。
它本就陈旧,又淋了雨,其上绣得歪歪扭扭的柳枝被雨水浸褪了色,变作青白,所幸里头的瓶瓶罐罐并没有摔碎,珍贵毒物也都还在。
苏南烛暗自欣喜,正准备回头,瞥见堆叠的残木内,有一抹鲜艳的红。
轿椅,茶几早已四分五裂,天青冰纹瓷瓶已碎,那朵插在其中的凌霄花,却似停了岁月,犹自绽放。
凌霄花本是攀藤而生,离了藤蔓存活数日已是不易,经过一夜暴雨,却能毫发无伤,仍旧灿若云霞。
她直觉不妥,手不自觉去触它细嫩花瓣,怎料沾了水汽的指尖一碰,花瓣颜色瞬间变深,似被染浊般迅速蔓延,软作一片薄纸。
苏南烛惊愕地瞪大双眼,久久未能回神。
“还未找到?”
远处,延陵渺凝神留意四周,见身后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催促。
“找到了。”
她按下心中惊疑,转过身,挪回到延陵渺身边。
延陵渺脚程极快,辨路能力也是一流,不过半日,两人就已越过重重密林,走到一处河流边。
左右没发现人影,延陵渺放下苏南烛,打算在此歇息片刻。
连日奔波,罗裙早已沾满泥点,苏南烛对仅有的一身衣裙宝贝得紧,见有水源,便坐在河边垂头搓洗。
她难得专注,延陵渺忽然走到她身侧,低声道:“苏姑娘,我们……怕是要在此耗上半刻了。”
“嗯?”
以为延陵渺调侃她动作太慢,才想反驳,就听急促的脚步声忽起,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