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会(三)
两人在角落的一张方桌前坐下。
“当初逃离时不幸走散,待出了千藏沟,左右不见你踪迹,以为你被周围的法阵困住,我还在附近寻了好些时日。”
凌杉絮絮说着,将才沏好的热茶递到她面前。
“一别两年,石榴过得还好?”
茶烟升腾,苏南烛两手围着盏壁,扯出一丝苦笑:“那日,我被残摩抓回去了。”
凌杉一时怔住,疑惑道:“既如此,你又是如何……”
“说来话长。”苏南烛默了默,大致概括两句,“残摩身死,机缘巧合下我结识了云渺公子,便随他来鸿蒙会开开眼界。”
凌杉默然,半晌,他喉结微动,艰涩开口:“这些年,难为你了。”
苏南烛没有接话,盯着盏内漂浮的茶末,轻声问:“凌杉哥哥如今在何处长居?身子……可还好?”
“很好。”
他勾起一抹浅笑,恍若初春的暖阳,沁得人心头暖烘烘的。
“出了千藏沟,我有幸拜在杜陈堂门下。此次来岚都,是跟随门中弟子到鸿蒙会见识一番。”
“所以,方才在霁王宫,你便已认出我来?”
落在盏边的指尖颤了颤,泄露了内心的波动。
凌杉摇头:“只是匆匆一面,觉得背影甚是熟悉。你我经历特殊,不敢贸然相认,再三权衡,才决定一路尾随你来到这逸和居中。”
末了,他叹了一口气,自嘲道:“那位云渺公子功夫了得,我有些自不量力了。”
“他确实厉害,多亏他一路相护,我才能安然活到现在。”
说起延陵渺,苏南烛神情逐渐舒展,惨白的脸颊重新透出薄薄一层绯红。
凌杉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试探着问:“云渺公子……是长明宗的人吧?”
适才看着他们一行人从悬榭出来,凌杉已猜出个大概。
苏南烛也没打算瞒他,轻轻点头。
却见凌杉神色微僵,嘴角笑意渐退。
“他们……不知晓你的身份?”
“自然不知,”苏南烛胸口陡然一沉,下意识否认,“你我的情况,若透露出去……”
意识到四周还有旁人,她唇瓣血色尽退,再没能说下去。
与此同时,延陵渺站在栏边,拧眉望着楼下的两人。
“听闻,此人是苏小友的旧相识。”风休不知何时过来,站在延陵渺身后,阴阳怪气的开口。
“有多旧?五年?十年?”
见他搭腔,风休更来了兴致,啧啧两声,故作深沉道:“观他们神情,怕是要更久些。”
“呵。”延陵渺落下一声冷哼,“她才多大,总不会是青梅竹马。”
“很有可能。”风休一拍栏杆,煞有介事的分析起来,“那位公子看着比你还要年长些,说不定……是年幼时一直爱慕的邻家兄长?”
话音刚落,他就被不知何处拿来的馒头塞住了嘴。
馒头又脏又硬,碰到舌头,还能尝到些许不寻常的酸味。
风休忙不迭松开,狠狠呸了两口唾沫,转身大骂:“你竟然拿这么个东西塞我嘴里!”
再看,延陵渺早走远了。
许久未见,苏南烛与凌杉两人一问一答,聊得却是拘谨。
待天边残阳如血,夜幕与寒风同时袭来,凌杉走出逸和居,同她道别。
“待鸿蒙会结束,随我回杜陈堂罢。”
苏南烛一愣,望着凌杉清润柔和的眉眼,心中纷乱如麻。
“如今我在杜陈堂已经能说得上话,带你回去,想来不会遭人反对。”
“再者,”他顿了顿,温柔看她,“你的身体亟需调理,有我在,定会想尽办法,治好我……们。”
其中意味,彼此心照不宣。
“鸿蒙会才刚开始,往后如何,待鸿蒙会结束,再谈不迟。”她心头没来由地生出一丝不悦,避开他视线,看向远处。
“我初来岚都,不大识得路,就不远送了。凌杉哥哥,保重。”
与凌杉道别,苏南烛觉得心头愈发沉重,推开房门,见圆桌上不知何时摆了一个白玉瓷瓶,瓶内一枝木芙蓉悄然盛放,延陵渺独坐在雅室中,与自己对弈。
“回来了。”他语气平淡,却始终没抬头看她一眼。
“嗯,我有些累了,先去歇息。”苏南烛应着,便要往侧房去。
“先过来,饮盏茶。”
“我累了,想去睡。”苏南烛没有动,神色难掩烦闷。
“过来。”对方显然不容她拒绝。
苏南烛长叹一口气,拖着步子到对面坐下。
“方才那位,是谁?”
“从前的同伴。”
“同伴?”延陵渺抬眸看她,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审视。
“同为药虫,又一同对抗过残摩,不算同伴吗?”话到此处,苏南烛脸色愈发苍白,嘴唇抿紧,似在竭力隐忍。
对方两指捻着黑子,保持着下棋的姿势,却迟迟没有动作。
“你不是说,三十八个,只有你活了下来。”
“他是两年前逃出去的。”
苏南烛不懂棋,看着延陵渺捻着棋子,轻轻敲落在棋盘上,思绪越飘越远。
“我们策划许久,好不容易摸清四周的法阵布局,却在药庐外不慎中了陷阱,被迫分散。后来我毒发,双腿无法使力,只能藏在一处石沟中,被追出来的残摩抓了回去。”
她讲得口干舌燥,拿起手旁茶盏,将茶水囫囵饮尽。
“两日后,他找回两具毒发致死的尸体,却唯独寻不到凌杉哥哥的踪影。”
“所以,他逃了出去,却没回来救你?”延陵渺没再执子,转而抬头看她。
苏南烛却仿佛听到一个荒唐的笑话,怔了怔,随即怆然一笑。
“我们这些药虫,能从阎王手里夺回几年残生得已属不易,好不容易逃出去,哪还有闲心管其他人的死活?”
“可你与他,不是关系匪浅么。”延陵渺也未恼,只撑头望她,眸中幽深迷离,有如滚动且无边的涡旋,稍一触碰,便就此沉沦。
“他从前……确实对我很照顾。”
苏南烛停了笑,手指摩挲着杯沿,带了几分难耐的焦躁。
“我出现以前,他是残摩手中最成功的药虫。我被带到忧弥谷时只有七岁,许是觉得我年纪小,时常护着我,会给我留着馒头,会为我疗伤,也会教我解毒之法。”
“我曾经觉得我对他而言也是特别的,起码在情感上会与旁人不同。可俗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又怎会再冒险回忧弥谷找我。”
延陵渺点点头,赞同道:“残摩武功高强,人也狠绝,他有所顾忌,也属情理之中。”
末了,他眉心微蹙,问出心中疑虑:“所以,他也是成功的药蛊之一?”
未料到他有此一问,苏南烛思忖片刻,摇摇头:“不确定,方才我言语试探过一二,他并未与我透露太多。”
对方颔首:“观他发色瞳孔皆与常人无异,许是个失败品。”
“倒也未必,毕竟……他已拜在杜陈堂门下。”
苏南烛神情变得沉肃,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杜陈堂的医术集神州之大成,或许有办法,能同时抑制多种邪毒的毒发,甚至……彻底解毒。”
以上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
她未与凌杉言明过往种种,对方也同样有所保留。
残摩带回两具尸体之时,她已猜想凌杉弃她而去并非意外,许是……蓄谋已久。
可纵使现实再难堪,人总会对曾经美好的人事物保有一层滤像。
一如曾经他对苏阐,一如后来她对凌杉。
延陵渺一直盯着她的手看。
良久,他讥诮道:“既不能相互交心,怎还叫得那般亲密。”
“嗯?”苏南烛没反应过来,茫然看他。
“之前从没听你讲过,竟还有个叫‘石榴’的乳名。”
苏南烛眼底霎时染上一层阴郁,哑声道:“药虫没有名字,相互只唤代号。”
凌杉是被送进忧弥谷的第三个药虫,而她,是第十六个。
残摩和旁的药虫都唤她十六,相比之下,凌杉显得更为亲切,会在私下里唤她石榴。
“人活着,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只能以序号存在于众人口中,也太悲凉了。”
她从前很喜欢这个名字,至少在凌杉弃她而去之前,她对此视若珍宝。
未等延陵渺再问,她迅速敛去个中情绪,转而提起旁的话题。
“你不是说要拿我当诱饵吗?怎么当?”
“简单。”
延陵渺惊讶于她的情绪转换,也不再多问,掂起她近乎坠地的麻花辫,问她:“会痛?”
意识到他即将要做什么,苏南烛顿了顿,继而摇头。
延陵渺捻起她的发尾,仔细分出细长的一撮,才想扬手,忽又停了下来。
“还是你自己来吧。”
苏南烛有些莫名,他可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此番却再三掂量,生怕伤害了她。
真是奇怪得很。
苏南烛接过,从腕间拿出柳消,轻轻一划,栗色的细发便悄然落在掌心。
甫一断开,细发的断口处就缓缓渗出血来。
延陵渺眸色倏而沉下,拿过细发,认真端详。
“那晚在山洞里,你便是让我喝的这个吧。”
“对,”苏南烛回得爽快, “但没用那么多,你的祭魂草本就解得七七八八,只需再服用少许,就能全解。”
“怪不得我闻到药里有血腥气。”他从腰间拿出巾帕,将细发包裹在其中,“你平日掉落的头发也会有此异样?”
苏南烛摇头:“不会,自然掉落的头发已不再与气血相连,也就不会渗血。”
看着延陵渺将巾帕妥帖放到腰间,苏南烛心中疑惑愈甚:“就这么一点点头发,如何能将他们引过来?”
“我会在岚都各处留下痕迹,有心之人很快便能察觉。”
苏南烛对此持怀疑态度:“发丝如此细,人又没有狗鼻子,这点点血腥气,怕是很难发现吧。”
“我也没说是人啊。”
“什么意思?”
“你离开忧弥谷已有两月,一旦察觉你失踪,制蛊之人定然会开始寻找,可栖金入体无法辨别,要想找到你,只有栖金蟢能做到。”
苏南烛骇然:“你是说……蛊虫感应?”
“对,”延陵渺对此胸有成竹,“栖金蟢凭借□□便能感应蛊虫,□□被提取出来能长久保持活性,一旦靠近,其中流光便会活动。他能一直在幕后给残摩提供支持,在江湖乃至神州定然也有些人脉和手段,要想找到你,不是难事。”
“也就是说,哪怕我不流血,拿着栖金蟢□□的人经过我身侧,也能立刻察觉?”
“没错。但神州何其大,我得要放出些线索,好让他们迅速查到岚都来。”
苏南烛听完,神情立刻凝重起来:“这么一来,我不就很危险了……”
“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天塌下来都没人能抓住你。”
似为了安抚她,延陵渺把摆在茶几上的李子递了过来。
“吃吧,甜的。”
苏南烛接过,细细咬上一口,脆嫩的果肉破开,果汁渗入口腔,她琥珀色的眸子也随之睁大。
“确实很甜。”
“我岂会骗你。”说着,又从身后拿出几个,堆到她面前。
“都是给你留的。”
另一边,风休盯着桌上那堆青中透黄,蔫答答的李子,勉强挑出一个,咬下一口,酸得五官全皱成一团。
他嫌弃丢开,低声暗骂:“阿渺那家伙,越发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