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会(四)
秋色愈浓,夜风在满城落黄间吟唱,娇婉又凄凉。
延陵渺站在逸和居的檐角上,掌中巾帕翻动,栗色的细发随风而起,轻飘飘荡在半空。
他运起内功,两手在身前缓缓向上挪移,四周的寒风亦跟着他的动作迅速合拢,汇聚成无形却汹涌的漩涡,将脆弱的细发困在其中。
不过须臾,碎发被翻卷的风刀切作粉尘,与延陵渺释放出的浑厚内息融为一体,漩涡倏而沉寂,恢复成温和秋意,徐徐朝外扩散。
接下来的两日亦是初选,苏南烛觉得无聊,就没再跟去,转而和木湘一同在城里闲逛。
延陵渺无奈,只嘱咐两人注意安全,便带着风休,风柔,雷祎前往霁王宫。
本想寻一处茶馆吃茶,沿途闲步,远远见一面鲜艳的酒旗迎风飘扬,阵阵酒香从支起的窗隙间渗出。苏南烛好奇,便与木湘走进这间黄粱小馆。
鸿蒙会其间,岚都内来客众多,以至于这么一家小酒馆,过了未时,仍旧客满。
她们带的银钱不多,只要了一壶黄酒,一碟卤牛肉,小酌几两,权当体验一回与江湖侠客共饮的氛围。
酒馆内人声鼎沸,苏南烛眼巴巴望着木湘将酒碗斟满,学着一旁的壮士举起酒碗,仰头豪饮。
酒气醇香,酒味甘甜,甚好入口。
“好酒!”
将碗中酒一口气饮尽,苏南烛高声称赞,笑得开怀。
木湘却无心啜饮,端着酒碗东张西望。
“看什么呢?”
“你说……”她手掌落在唇边,试图屏蔽周围的嘈杂声,“那个九凫宵客会不会在这里?”
初选时没能碰见,木湘颇为沮丧,回客栈的路上还念叨了许久。
“便是在,你也不认得啊。”苏南烛拿过酒坛,迫不及待将酒碗斟满。
木湘摆摆手指,笃定道:“既是极俊俏的男子,肯定逃不过我这双阅美人无数的眼!”
苏南烛不以为然:“你为何对这个九凫宵客如此执着?若说长得好看,云渺不是顶顶好看的?”
她活着这么些年,还没见过比延陵渺还要好看的。
“哎,那可不同。”木湘长叹一口气,作惋惜状,“师叔出身不凡,哪是我等能肖想的。”
苏南烛嚼着牛肉,含糊道:“他身份究竟有何特别?”
“这不很明显吗?”木湘亦跟着夹起一片卤牛肉,嚼得用力,“师叔根骨惊奇,是无妄尊者的关门弟子,也是宗主的同门师弟,再过些年,说不定就成人人仰望的长明宗主了。”
苏南烛朝她翻白眼:“既知他身份非比寻常,你又为何常拿我与他打趣?”
“你不同呀。”木湘咽下牛肉,认真分析,“你不是我门派中人,没有那层尊卑关系,如何不能成?”
“而且,我不会看错的,师叔对你很是不一般。我相信,只要你加把劲,定能将云渺师叔拿捏在手。”
说完,还紧握着拳头朝下坠了坠,同她打气。
苏南烛撇撇嘴,小声接话:“你这话要让他听到,估计会将你……”说着,手放在脖颈间,做出一个“割”的手势。
动作还没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哀嚎。
“呜啊!”
两人被嚎叫声吓一大跳,忙转过头去。
几桌开外有一个身披兽袍,头戴尖角冠的彪形大汉,正无助地握着脖颈,踉跄着往后退,听得他发出“咯”“咯”几声怪叫,随即眼球突起,轰然倒地。
“门主!门主!”同桌人大惊,快速围上前去。
低头一看,兽袍大汉脸呈猪肝色,眼里全是诡异的青色血丝,口鼻颤抖地缓缓张合,骇人的黑血沿着嘴角不断溢出。
“是毒!有人在酒菜里下毒了!”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黄粱小馆的老板察觉骚动,从后堂走出。
“怎么回事?”
为首的黑髯大汉反应迅速,一把抽出银环宽刀,凌空抡起,架到老板颈下。
他眼底赤红,愤声怒喝:“你这老匹夫!竟敢暗算我们!”
老板被眼前境况吓得两腿直打颤,连连摆手,哭丧着脸辩驳:“壮士可莫要冤枉好人!我等寻常百姓,何来如此邪毒?”
“那便是有藏头露尾的鼠辈躲在你们中间!”
黑髯大汉叫嚷着,同行的几人纷纷取出身后的佩刀,怒视周围。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暗算我们洪武门!”
那人重腿一踢、一扫,方桌被霎时击翻,腾空翻转两圈,被他抬脚劈裂,瞬间碎作几块。
旁的酒客见状,酒瞬间便醒了,也跟着抽出武器,一边提防着大汉动手,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
酒馆内气氛霎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正对峙着,有闲客开口:“这酒菜可都是店家端出来的,你
不找他们算账,来寻我们晦气作甚。”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望向堂中的小二。
小二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吓得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是我们呀!各位大爷可都是贵客,我们与你们无冤无仇,又不会武功,如何敢啊!”
话音未落,黑髯大汉提刀而下,刀锋擦过小二的脑袋,“哐当”一下,将他身后的酒架劈了个粉碎。
“我奉劝你们,识趣的,就将那个下毒的混账供出来。不然……你们所有人都别想离开这里!”说着,同行的两人已经潜身到门口,关门,落栓,一气呵成。
“你们门主还有气呢,当务之急,不该是去请个大夫来瞧瞧?”有人出言提议。
嘈杂间,洪武门门主扭动着身子,猛地咳出一口黑血。
黑髯大汉一脸纠结,望着躺倒在地的门主,红着眼咆哮道:“快来人解毒!若门主命丧在此,老子要你们通通陪葬!”
此话一出,酒馆内亦有人动了气,痛骂起来:“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竟这么大口气,要将我等斩在此处!”
而后,从身旁抽出佩剑,朝守门的两人袭去。
守门大汉扯出一个狞笑,手中的宽刀瞬时劈出。众人只见一道寒光倏而划过,残影间,叫嚣者的手腕就已连着剑一同落地。
“啊啊啊啊——”那人抓着断掉的手腕,痛苦的嘶吼。
守门大汉抬手抹去脸上溅到的鲜血,飞起一脚,将那截手腕踢到酒馆中央。
“再有人硬闯,老子直接断你首级!”
未料到对方如此凶残,适才跃跃欲试的闲客都放下武器,再不敢轻举妄动。
“这里头会看病的!都给老子出来!”
苏南烛和木湘坐在角落,看着如今境况,心中难免焦躁。
“怎么办?如果没人能给那个中毒的看看,说不准,我们今日都出不去了。”木湘垂头四顾,想要寻到一处可突破的缝隙。
“是啊。”旁边人敷衍地应着,缓缓提碗饮酒,生怕弄出丁点声响。
忽然,木湘似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兴奋道:“对啊!你不是苏神医嘛!师叔的毒都是你解的!”
她怎么偏偏这时候想起来了呢。
苏南烛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强:“我也不是什么毒都能解的,多一事不如……”
“可若他真死在这里,以我的功夫,无法保证能将你平安带出去。”木湘抿了抿嘴,有些为难。
适才她看得一清二楚,洪武门人的功夫颇为了得,自己要趁乱逃离不成问题,可要捎带上毫无武功的苏南烛,难度就变得非常大。
明白她的顾虑,苏南烛放下酒碗,亦跟着叹了口气。
这边厢,见无人应答,黑髯大汉彻底被激怒,竟开始打砸酒馆内的陈设。
一时间,坛碗碎裂声,桌椅折断声,乒乒乓乓响成一片。
老板看着他拿自己的家当发泄,心疼得直掉眼泪。
一旁的小二也忍不住,朝堂内的众人哀求:“还请懂些医术的客官出来看看吧!再这样下去,怕是连房顶都要被掀啦!”
酒客中渐有骚动,却仍是无可奈何。
看着酒馆里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思忖良久,苏南烛凑到木湘耳边,小声问:“能给我寻个帷帽吗?”
“这有何难。”木湘朝四周扫视一圈,就见她身子一缩,径直越过两张酒桌,潜到一处长凳下。
她躲在骚动的酒客身后,手轻轻一掂,将长凳上的帷帽拿了过来。
苏南烛接过帷帽,穿戴好,才缓缓起身。
“要不……我来试试?”
众人闻声望去,见一个头顶帷帽的小姑娘站起身,声音娇娇怯怯,与这糟乱的酒馆颇不相称。
大汉将刀往肩上一扛,喝道:“小女娃凑什么热闹,要治不好,我照样砍你脑袋!”
“现下也没人能治,你就让我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嘛。”
“你!”大汉被她激怒,才抬手,就见她脚步轻盈,越过前头众人来到倒下的洪武门门主面前。
她倾身蹲下,半身长的帷帽将她完全包裹。纤葱般的两指搭上大汉手腕,仔细探过脉,又扯开他衣领,盯着他脖颈处发青的血脉仔细观察。
似觉察出了什么,她倏而提起两指,快速点了兽袍大汉几处穴道,才重新站起。
“是五埋生。”
“什么东西?”旁边众人显然未曾听过,一时恍惚。
“五埋生,乃是一种剧毒,通常经由伤口渗入血液之中,在人体内蛰伏五日,毒性便会发作。”
“只是……”她顿了顿,又道:“观这个大哥的脉象,中毒还未到五日,怕是方才饮酒过量,以至血气运行变快,进而催发五埋生的毒性。”
“如此说来,这毒根本就不是酒馆里的人下的
!”
“是啊!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酒客中有人出言总结,一呼百应,酒馆顿时吵闹起来。
“江湖中人也要讲规矩,讲道理,既知你们门主中毒与我们无关,还不速速放我们离去?”
“对!放我们出去!”
“放屁!”黑髯大汉怒不可遏,银环宽刀一挥,将正中的房柱生生劈裂!
“小丫头片子的鬼话,如何能信?我怎知她不是你们推出来的替死鬼,想要蒙骗我们,好逃之夭夭?”
酒客亦被激怒,愤言道:“休要血口喷人!”
“江湖中人,再贪生怕死,也不至于要让一个小姑娘挺身顶祸!”
众人情绪越发激动,见再无法压制,大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究是抿了唇,愤愤道:“开门!”
守门的两个大汉黑着脸挑开门栓,门扇才开,酒客们纷纷起身,骂骂咧咧往外走。
望着酒馆里的客人走了大半,苏南烛长叹口气,半分不敢挪动。
见她安分,黑髯大汉心中的疑虑稍稍淡了几分,他提着刀上前,沉声问:“既诊出了毒物,快来说说,此毒该如何解?”
“配一副活血化瘀的药,外加两味祛毒的药引煎服,放七日乌血,便能全解。”
说着,她来到柜台前,拿起台上的白纸毛笔,细细写下草药的名称。
“你们拿着这个,去拾药便可。”
才停笔,锋利的银环宽刀就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
“你跟我们回去,待门主的毒解了,我们自然会送你走。”
“你们别欺人太甚!”木湘本在一旁静观其变,见他们出手架住了苏南烛,再忍不住,阴藤从腰间一抽,就往几名大汉的方向袭去。
“休要多管闲事!”
洪武门众人不知她们关系,提着宽刀便迎上去。
刀光凌厉,腾刺闪耀,木湘与两名大汉纠缠在一处,你来我往十数个回合,打得难分难解。
苏南烛未料到木湘会出手,见她被围困,心中难免慌乱,忙道:“你们留着我也没用,世上能解此毒的医者众多,真正难得的是那两味药引子。莫说我这里没有,便是整个岚都城内也未必能寻到。”
“这么说,门主这毒是解不了了?”大汉勃然大怒,刀锋往她颈下又近了半寸。
与延陵渺相处了两个月,苏南烛脾性也变得硬气不少。见对方这般以命要挟,竟也恼了,沉声道:“若再不把刀放下,我就撕了这药方自尽,你们门主的毒永远也别想解了。”
大汉当真被他唬住,又见木湘出手招招凌厉,两名同伴只能与她打个平手,想来另有来历。
思量片刻,终究移开了刀。
颈下威胁解除,苏南烛又道:“你让他们也住手。”
大汉默了默,当真大喝一声,让两人停下。
木湘三两步跃至苏南烛身侧,挡在她面前。
“你们门主需要的药引子,杜陈堂或许能帮到你们。”苏南烛抻了抻被压皱的帷帽,徐徐开口:“我适才点了他几处穴道,能暂时抑制毒素蔓延的速度。可五埋生已然发作,若不尽快压制毒素,排除毒血,不出几日他就要去见阎王了。”
“杜陈堂……他们如何会相帮?”
“这就要由你们想办法了。”苏南烛靠在柜台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不过一介游医,手头实在没有那些珍贵的药材,无论如何,也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说完,也不管他们会如何,拉着木湘快步离开。
两人迅速汇入人群,又步履不停地走了好几里路,确认没有人跟踪,才停下来。
“我后悔让你去给那些个粗人看诊了。”
木湘两手环胸,愤慨不已:“那些看热闹的酒客,一见门被打开,有如脚底抹油,个个跑得飞快。早知道,我们也坐视不管,看谁耗得过谁!”
“现在说这话会不会太晚了点。”苏南烛扶着墙,好不容易喘顺了气,将帷帽摘下来,丢到一旁。
“所幸他们没见到我的模样,你又像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要是没能治好,他们回头找麻烦,也不一定能找到我。”
木湘点点头,看着苏南烛脖颈处的红痕,气不打一处来:“师父总说江湖人心险恶,我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他们看着像是土匪山贼,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也在意料之中。”
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抬头见远处金光散漫,残阳渐落,岚都城内白日散尽的薄雾又逐渐聚拢起来。
苏南烛望着天边暖色,喃喃自语:“再不回去,怕是要天黑了。”
“那快走吧,”木湘估摸了一下时辰,催促道:“若被师叔发现我们这个时辰还没回,怕是要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