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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非典型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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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新纪元0天7点半)

    命运是急急地刹住了车的。

    直到今天,我想起来还颇有些害怕。

    幸亏我和艾晚亭小姐所在的这个厕所是面对机尾背对机头的。否则,在这样的急刹车的情况下,我们肯定会撞破厕所的门飞到过道里,然后就会被那些劫匪发现。再然后就可想而知了。

    尽管再想也不能知道。所有的结果,从那一刻开始,从108员汉华生命科学大将聚集在奥曼机场最后106员坐上本架牛航飞机开始(有2人在机场就已经失去生命体征因而以生命的名义退出了本次航行),一切都是颠倒众生的了。我也许又乱用成语了。应该说是颠倒所有生命的认知和命运的。一切都是不可预测的。

    尽管背对机头,可毕竟我们在机上的厕所里,而厕所里,你想想就明白了,那里是没有安全带的。

    尽管是背对机头的,可是这样急的急刹车超出了常规。

    我受到的是来自两边的撞击。后脑勺拉到了后壁,我身上最珍贵或者说最了不起的最超越凡人的部件也就是我的亲爱的鼻子撞到了艾小姐的前脑壳或者说前额。我感觉我的鼻梁应该是断了。这么一说,你可能明白了,我的坐姿没变,可艾小姐的坐姿从某个时候变成了倒骑驴了,也就是面对着我了(我明白她是坐累了)。这种姿势的对称体是我的鼻梁和她的前额。这么说应该比较清楚了。

    艾小姐倒是没事。可是说没事的是我。我从她手里接过她从纸巾盒里抽出的一堆纸巾。我说,我自己来吧。真的没事。

    因为鼻梁是一种比较有弹性的物件,或者说,鼻梁是一种可以被撞断的物件。

    我们的飞机以最着急的动作总算是平稳地着地了。

    我说:我们应该快得救了。

    她点点头,然后说,对不起,我忘了。

    她忘了的当然是她的前额在点头的时候再次撞到了我应该已经断掉了的不停地在继续地流血的并且疼痛着的鼻梁。

    我仍然说没事的。然后我不说话了。

    显然的,舱门开了。开得还真够快的。我们的厕所过道不是正对着舱门的,可是我们透过厕所的门仍然感到了外面也就是说往里面灌进来的风的强劲。这风带着一股强烈的海的腥味。我还听到了鸟的鸣叫声,是海鸟。艾小姐说:我们停在了一个海滨机场?

    这也是我想提出的问题。海滨机场?那就不会是申城了。申城第三机场虽然是三个申城机场里距离大海最近的,可是也并不是直接在海边,应该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海腥气。难道是鹭岛机场?

    过了一会儿,过道里热闹了起来,许多人在往里走。我没有听到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显然,而且经我的嗅觉验证,应该都是男人,而且是年轻男人。

    他们排着队的往里走,一个紧跟一个。然后排着队的往外走,但出来的时候互相之间的间隔比进去的时候大。这是我的听觉和嗅觉同时告诉我的。

    我的嗅觉还想告诉我一点别的,比如,出来的人之间似乎有其他人作为隔断。

    请不要笑话我这样外行的话。我当时只能根据嗅觉来判断。并没有立即想到也许可以想到的情况。实际上,还是那句话,从昨天开始,所有事情都可能是出人意料,无法预判的。

    这样的过程重复了一段时间。有人排队进来,有人间隔着地排队出去。

    这样的情况也有终止的时候,就跟世界上所有的情况都有终止的时候一样。我特异的嗅觉加上我普通的听觉告诉我,这飞机上已经没有会动的动物了。除了我们这两位关在一个厕所里的。

    我对艾小姐说:我先去看看。

    我仍然捂着鼻子走出去,走到连通着我的座位那边的纵向通道那里。两边的布帘都被拉开了。两边都可以一眼看得很远,虽然不能说能看到底。

    艾小姐跟了出来。她在我身后惊呼着:天哪!这是怎么了?这些人是怎么了?

    我们面前,许多人仍然瘫在那里。我仍然觉得只能用“瘫”这个字来描述。老人、孩子、女人,也有男人,全部摊手摊脚的、当然也有蜷缩着的,瘫在座位上以及地面上。地面上的那些,有的脸上都是血,也许是飞机的急刹车闹的,而他们中只有一部分是系着安全带的,显然那些劫匪并没有在降落前管一下安全带的事儿。

    艾小姐又在我身后叫了起来:他们还活着!

    显然,这是她探索了一些人之后得出的结论。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她一定是把她的手伸到了一些人的鼻孔前探过,她的手告诉她这些人都还活着。至少她探过的那些人。

    其实我也已经察觉了。我闻到了,也听到了许多人的呼吸。虽然普遍微弱,但却是普遍的,从每个角落传来。毕竟所有的轰鸣已经都沉默了,这里的寂静让人难以想象,我能听到机舱里许多人的呼吸声,同时能听到外面大海的涛声,还有此起彼伏的鸟叫声。

    可是,我忽然地就失去了那种因为机舱里没有活动着的人而松了一口气之后的那种淡定,我忽然地就改走为奔了。

    我奔向那一大片空地,我是说,我不久前还置身其中坐在其中一个位置上的那个区域,那个现在完全空了出来的区域。

    越过一个布满了东倒西歪的男女老少许多人的区域,发现前面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这是一种奇特的视觉冲击。

    我们汉华来牛德堡首都奥曼参加国际大会的108减2人共106名好汉,有几位坐在商务舱,其余全部集中在这里的十几排位置上。可是,这十几排位置现在完全空了下来,而东倒西歪的现象在这十几排之后又恢复了并延续着。也就是说,这里忽然地就出现了一个断层,塌陷,黑洞。是的,黑洞,又是黑洞。

    我象是忽然从深度睡眠里醒来,一下子振作起来。

    我奔到我原先的座位那里,第33排。童城,海浪,若雪,罗教授,云吴,徐教授,所有这些人都不见了。我赶到窗前,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出于我的意外,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不是置身大海之滨,而是直接置身于大海之中,换句话说,我们的下方是一片巨大的甲板,甲板后侧排列着许多漂亮的飞机,战机,尖头上扬的那种,一个舷梯正在从我们的飞机旁撤离,几个担架向我们的后侧移动。最后这句话我没有想好应该怎么表达。也许我应该说:有十几个人、每两人抬着一个担架正在向我们的侧后方向移动。

    我相信看到其中一个担架上躺着的是罗莉教授,至少象。而之前那个担架上躺着的似乎是云吴。至少象。

    我明白了几点,一,我们的飞机不是降落在某个海滨机场,而是降落在了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上。这艘航空母舰之大也许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至少超出了我的认知。我们这么大的一架客机居然也可以降落在这只大船上。不可想象的是,在高空布满卫星的今天,世界上生出了如此巨大的军舰,却不为世人所知。二,飞机在这里降落后,许多人登机,用担架抬走了一百来人,抬走的恰恰是汉华参加这次奥曼国际生命科学大会的全体与会者。

    这十几排将近二十排座位,应该不止来自汉华的一百来人。据我的观察,与会的人凡是在会后要前往汉华,前往申城的,无论是顺访,还是转机,都集中在这里。我们的机票是大会组委会秘书处统一地事先预订的。也就是说,被抬走的不仅是来自汉华的生命科学专家,同时也有不少来自其它国家的专家。

    看上去我想了很多,但其实当时完全没有占用我的时间,顶多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即在我从我曾经落座的33排那里一直奔到舱门那里的几秒钟内。

    舱门仍然大大地敞开着,强劲的海风直往飞机里灌。我是抓紧了左手边的门把才勉强站稳的。

    甲板上已经没有人了,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那最后的几个担架已经不见了,那舷梯车也没了影子,给我的感觉就象是,在我奔跑的这段几秒钟时间里,甲板曾经咧开过,把刚才我相信看见了的景象或者物件吞了进去,然后又合上了大嘴。

    我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是女人发出的,应该是,肯定是艾晚亭小姐发出的,就在我身后。我瞬间明白了,我不用回头就明白了,她一定是发现了她的同事们被光着脚丫子堆积着的那个小房间。

    我是想回头的,可是我回不了头了,因为,我发现我们的飞机开始滑行。

    没有机器的轰鸣声,没有任何引擎的声音,应该说,没有任何声音,我们的飞机就这样滑行了。机头向前,机尾在后。

    我的震惊无法用言语形容。我震惊,是因为我在瞬间明白了。

    我在瞬间明白了一件事。我在瞬间明白了我们的经历,我们的遭遇,我们的所谓的命运,原来是这么回事。

    简单地说(我一如既往地只有几秒钟时间来叙述):一伙人劫持了我们的飞机,把我们的飞机劫持到了一艘航空母舰上,他们“接”走了他们想要接走的人,然后让所有剩余的没用的人连同我们的飞机一起进入大海,进入鱼腹。

    我抓住舱门,探出头去,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哈罗!哈罗!

    又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刻,跟之前的许多奇迹瞬间一样。探出头和身子去的我居然在这之前还空无一人的甲板上看到了一个人。当然了,这个人直接就在我们飞机的下方,只有在探出身子去的情况下才看得到。这个人转过身体,抬起脑袋。我看见他左手举着一面绿色的小旗,他看见了我,左手下沉,右手举起,他右手拿着的是一面红色的小旗。

    然后,正在加速滑向美丽浩瀚的大海的飞机再次被紧急地刹住了。当然了,我的体会不是它之被刹住,而是我的脱手,以及我脱手后的飞行,我相信我一定用了一个非常狼狈的姿势。其实我完全没有心情来讨论自己的姿势,因为我已经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应该说摔在了钢板上,我甚至听见了那沉闷的声音,那种相信我已经没有了今生的声音。在整个过程里,我只来得及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翻了个身。我翻身的目的并不是保命,我当时完全来不及考虑保命这件事或者怎么样才能保命。我翻身是因为我在掉落的瞬间忽然想起了艾小姐。就这么一想,我的身体就翻了个身,我就变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

    瞬间,还是这两个字,在我还有意识的最后的瞬间,或者说,在我忽然又有了片刻意识的瞬间,我看见,在我的上方,我们亲爱的飞机,牛航飞机,曾经载过我们106人,现在没有了那106人,但还有着许多仍然活着但是还没有从迷醉状态醒来的人的飞机,又开始了滑行。在这个瞬间的最后瞬间,我叫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最终清醒的充分体现。我叫出的那句话是:艾晚亭!

    在沉入深睡眠或者死亡的最初时刻,我想起来的是,至少我认识的人里面还有一位还在飞机上。

    其实在那个时刻,我以最后的清醒的名义意识到,这架飞机连同它仍然载着的一切都必须说再也不见了。

    在那最后的时刻,我最后的意识还伴随着一个意识:在这个时刻,这个瞬间,早晨的太阳特别耀眼。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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