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第 517 章
三月春光好, 陌上柳如烟。
车队从京城出发,渐行渐远,护送的禁卫军紧跟随后, 马蹄踏出的烟尘给官道蒙上了一层细细的雾。
四匹马拉着车辆前行, 很是安稳, 郭太后靠着马车厢坐着, 闭目养神,可心中却分外激动。
益州是郭氏祖籍, 郭太后生在京城长在京城, 从小到大只去过几次益州, 可是在她的父母为了避免永明帝猜忌,自请致仕回到祖籍过闲散生活以后,益州便成了郭太后向往之所, 就连做梦都见到她去了益州,依偎在父母身边。
车轮辘辘而行,不知不觉的就过了半日, 来到了一家驿站。
驿站这边早就得知了太后娘娘要过来的消息, 已经做好了准备, 把住宿的客人都清了场, 就等着迎接郭太后。
郭太后的车銮进了驿站没多久,就听到外边有一阵喧哗。
“真是岂有此理,驿站不是给人住的么?为何不让我进去?”
“客官, 这可是官家的馆驿, 今儿有太后娘娘过来, 自然不能再安排别人,前边十里便有一家客栈,还请客官到那边去借住罢。”
外边争吵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句句钻进了郭太后的心窝子。
那声音实在太熟悉了,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长喜,让驿丞放他进来。”
“是。”长喜姑姑自然也听出了外边那个人是谁,急急忙忙的出去了。
没多久,方洵便被带了进来。
长喜姑姑很识趣的站到了门外,守住了门口,不让人走近。
“你怎么也在这里?”郭太后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方洵,心里不免有些微微波动。
“太后娘娘去的地方,我也想去。”方洵站在那里,长身玉立,眉眼间虽有风霜岁月的痕迹,可却有着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依旧是那样吸引人。
“方洵。”
郭太后睁大了眼睛:“你可知说这话可是大不敬?”
方洵笑了笑,向前走了一步:“太后娘娘,我们俩之间,何必拿大不敬来说话?而且我说的都是我心底里的话,这么多年,我若是想要离开娘娘,方洵早就不会在京城居住,也不会心甘情愿为娘娘做那么多事情。”
他朝前边缓缓走了过来,走得越来越近,近到与郭太后之间只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连呼吸之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琇。”
方洵喊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郭太后禁不住浑身一颤。
多久时间没听到他这般呼唤自己了?最后一次还是在三十多年前,她在宝相寺的后山听琴声,隐约听到有人喊着她的名字。
一别后,再回首人生已过半百。
现在看到站在面前的方洵,郭太后不免心中悲凉。
他们不可能再回去,她是深宫里的太后,他是民间的闲云野鹤,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阿琇,让我陪你回益州去。”方洵盯紧了郭太后:“你记得否?当年你告诉我,益州的别院是多么美,那里有小桥流水潺潺,夏有接天碧叶冬有连片红萼,我说我要在流水之畔为你弹琴,你点头说好。”
郭太后眼中已有泪光点点,那么多年之前的话,方洵居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别院里为你弹琴。”
方洵双目直视,一双手缓缓抬起,似乎要去握郭太后的手。
郭太后仓促的将手藏到了身后。
方洵的脸上有一抹受伤的表情。
“阿琇,我知道我的身份低微,不该再有什么企盼,可是……”
他的手伸出来,停滞在那里:“可是,你就不能让我再次握住你的手么?”
郭太后的眼泪珠子终于滚出了眼眶,她摇了摇头,声音清苦:“方洵,你错了,不是你不该有什么企盼,是我配不上你的好。我都已经是寡妇了,可你还未娶妻,从这方面来说我又如何能有什么企盼呢?”
“不,你有,你应该有。”
方洵冲了上去,抓住了郭太后藏在身后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多少年了,我一直梦想着能有这么一日,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方洵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
微微的温热气息在耳畔不断呼了出来,郭太后只觉自己几乎要站不住脚。
“太后娘娘还在接见贵客,你且将茶放到这里,我送进去便是。”
长喜姑姑的声音在外边响起,让两个站在一处的人都陡然清醒过来。
郭太后朝后边走了一步,将方洵推到了一旁:“你走罢,方洵。”
“不,阿琇,我要跟你去益州。”
执拗如他,即便郭太后已经交代让他离开,可是方洵还是跟了上来。
接下来的路程,马车微微的有些颠簸——其实或许并未颠簸,只是郭太后的心湖不住荡漾,故此觉得马车比原来那一段颠簸得有些厉害。
在益州呆了两个月,对于郭太后来说,这两个月是她人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她能像小时候那般陪在母亲身边,虽然两个女人都上了年纪,可母女之情还是那般浓郁,厚厚的堆积在彼此心间。
除了陪伴母亲得到的欢乐之外,郭太后更是收获了以前从未享受到的欢愉。
春日的晚上坐在别院的凉亭里,耳畔流水潺潺,眼前柳枝纷飞,凉亭旁边杂花生树,春虫在草丛间低声吟唱,人生若是日日这般安宁,该是多么惬意。
忽然间,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走近。
郭太后抬头,却之间方洵沿着曲廊缓缓而来,他穿着一身白衣,就如三十多年前那个少年郎般挺拔。当年亦是这般春月皎皎月华如水,山风吹起他的衣裳下摆,飘飘然擦着草叶而过,格外优雅。
“长喜怎么就将你放过来了?”
郭太后声音有些恼怒,长喜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我没见着长喜,你千万别怪她。我是从逾墙而过,到那边解了一艘轻舟,磋磨湖面才到了这湖心亭的。”方洵伸手掸了掸衣裳:“你瞧,这衣裳上都沾了青苔。”
“这……”郭太后叹气:“方洵,咱们都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候了,怎么你竟然还弄出些这样的事情来。”
“心中若是有情,什么时候都会做出年少时才做的事。”
方洵走入凉亭,来到了郭太后身边。
“阿琇,人生苦短,你我的日子还能有多长呢?何必再来探询究竟我该不该做这些事情?由着自己的本心就是了。”
他伸出了双手,将郭太后拥入怀中,下巴在她的脸颊上擦了擦:“阿琇,这么多年来你在我心中一直就没有改变过容颜,你还是当年那个阿琇,是我心中最珍贵的阿琇。”
郭太后的眼泪漫过了眼眶。
年少的梦想,年少时的那一抹柔情,已经被方洵彻彻底底的勾起,她没有办法再去想别的事情,只能跟着方洵朝前边走了下去。
回到京城以后,自然不比在益州别院,郭太后与方洵不能日日相见,只不过好在方洵还有一个身份是教坊司的方大家,经常要出入宫廷,故此也时不时能在宫廷宴会上见到。
不需更多言语,只要一个眼神,两人便能体会到彼此之间的那种情愫。
春去秋来,日子过得很快,方洵表明了心迹之后,郭太后觉得每一日都是那样新鲜有盼头,一年飞逝如箭,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年头。
某一日,郭太后正在坤宁宫中闭目养神,就听宫人来通传,前太子妃来了。
前太子妃宋妙言自从太子过世以后便以寡妇的身份居住在东宫,至此已经服满了孝期,可以出来走动了。
“太后娘娘。”宋妙言朝着郭太后行了一礼:“妙言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娘能答应。”
郭太后心中琢磨着,可能前太子妃是想申请出宫自居,毕竟她还年轻,不可能就为前太子许弘守一辈子寡。
她打算毫不犹豫的答应宋妙言,青春年少的女子,不该为一个死去的人埋葬自己的一辈子,就该另外再去寻觅适合自己的人共度一生。
“妙言想跟着方大家学弹琴,还请太后娘娘准许我去教坊司拜师,”宋妙言深深的行了一礼:“妙言丧期已满,想做点自己爱做的事情。”
郭太后呆住了,没想到宋妙言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宋妙言爱弹琴会弹琴,全后宫的人都知道,可她为何还要拜方洵做师父呢?
一瞬间,郭太后的心就如被小蚂蚁咬过一般,微微的酸麻。
没听到回答,宋妙言忍不住抬头望向郭太后:“太后娘娘……”
郭太后这才缓过神来,看了一眼宋妙言道:“妙言,你的琴艺已经很精湛了。”
“太后娘娘,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听了方大家弹琴,妙言才知自己的琴艺根本不值一提,故此想要请方大家指点一二。”
郭太后咬了咬嘴唇。
她还能说什么?宋妙言只是想拜师学艺而已,若是自己不同意,可能别人会觉得有些奇怪——毕竟这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准了宋妙言前去教坊司之事,可是一颗心终究不踏实,让长喜暗地里打发人去教坊司探看情况,是否宋妙言与方洵有什么太过亲密的举止。
“娘娘,您怎么就这般信不过方大家了呢?”长喜姑姑在一旁小声的笑:“前太子妃不过是想学弹琴罢了,您却这般紧张起来。”
郭太后转过脸,望向正殿一角的花瓶。
里边插着一枝新折的牡丹花,花朵大如碗盏,花瓣上似乎还凝结着露珠。
现在是盛春四月,牡丹正当花期,开得正好,若是再过半个月,那便芳华不再,就如此刻的她,已经是徐娘半老,哪比得宋妙言青春年少。
教坊司那边传了话回来,说方大家不收徒,前太子妃怏怏离开。
郭太后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甜到了心坎里。
长喜姑姑瞧着主子这模样,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娘娘,您看看您,都在担心些什么呢?方大家肯定不会辜负您的。”
郭太后低头,手中扭了一块帕子,扭得跟麻花似的。
此刻她仿佛如一个青春少女,心中充满了浓烈的爱意,只是苦于无法径直走到教坊司去诉说自己的这一片绵绵之情。
一份不能言说的爱,在两个身份悬殊之人的心底默默的埋藏着,没有人可以诉说。若不是某一日被顾得欢勘破,或许这个秘密会永远埋在心底,会被他们带入坟墓无人知晓。
心中有情之人,更能看破情人之间的秘密。
几次宫宴里,顾得欢挽着郭太后的胳膊坐在一处,她敏感的注意到了郭太后与方洵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们的目光偶尔胶着,虽然不是经常性发生,可已经能让她捕捉到痕迹。
观察了几次下来以后,顾得欢觉得她应该没有看错。
每次宫宴之时,郭太后便打扮得格外优雅动人,穿着的衣裳也不再是那种黄灰黑之类的颜色,反而是用明紫正红这种浓烈之色,从发髻到妆容,无一不是精致得让人啧啧夸赞。
她开始暗暗的留意方洵的踪迹。
渐渐的,她知晓了方洵利用清平乐为掩盖,为郭太后做了许多的事情,派人去西南王府报信,就是请方洵安排的人手。
方洵为何心甘情愿为郭太后做这么多事情?顾得欢觉得原因只有一个。
他爱她。
只有爱一个人,才会默默的奉献自我。
“母后。”
在某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顾得欢与郭太后把臂同游御花园,她指着天上的月亮道:“今日的月亮真圆月色真美。”
郭太后抬头看着天空间皎皎明月宛若玉盘,也不由得感慨:“可不是呢,这般圆的月亮,清辉皎皎。”
“天上月圆,地上的人却不能团聚,这是多么遗憾之事呢。”顾得欢轻声叹息了一声:“母后,你年轻的时候可曾心里装着一个人?”
郭太后怔住了,她没想到顾得欢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母后,你别这样看着我,你与父皇不过是政治联姻而已,你在赐婚之前并未见过父皇,有心上人也属正常之事。”顾得欢将头靠在郭太后肩膀上,拉住了她的手,轻轻的捏了捏:“母后,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对母后有什么看法的。”
“你这孩子在胡说些什么。”郭太后脸色微微一红,转过头去。
她眼睛瞪大了几分,身子不由得一抖。
“母后,怎么了?”顾得欢也跟着转过头去。
花树下边,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旁边摆着一架古琴。
“阿窈……”郭太后声音颤抖:“你……”
“母后,如此明月夜岂能辜负,我特地请方大家来演奏几曲。”
顾得欢心中一片清明,郭太后与方洵之间,不用说都能看得出来彼此有情。
“太后娘娘,公主殿下。”
方洵拱了拱手坐了下来,一只手按在琴弦之上,抖出了一个音符。
才弹两句,就听到“铮”的一声,琴弦断了。
“长喜,赶紧去看看方大家的手指有无受伤。”郭太后紧张的望了过去,目光盯住了方洵,一脸担忧。
顾得欢默默的看着郭太后,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过了几个月以后,皇宫里传出来消息,郭太后因着思念先皇甚深,已经撒手而去。
举国上下一片哀悼,为温柔贤惠的郭太后而感到伤心。
“太后娘娘真是体贴,特地留下懿旨不让国人服丧,以免耽误农桑嫁娶之事,实在也真是太体贴了。”
青崖山的山脚,半年前就在大兴土木。
一个农庄很快就建好,在一个春风明媚的日子里,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搀扶出了她的同伴。
第二日又有人骑着白马到了农庄。
自从农庄里来了主人以后,悠扬的琴声终日可闻。
“阿琇,你可曾后悔抛弃了荣华富贵,与我一道隐居于此?”
方洵一只手拥着郭太后的肩膀,一只手折了一枝花送到她面前:“这枝花和你一样美。”
郭太后白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小儿女般的娇羞。
“阿洵,你觉得我会后悔吗?”
那深宫里的荣华富贵,怎么及与自己相知相得的人在一处共度余生?
方洵没有回答她,只是一双手环住了她的身子,眼睛盯着她不放。
“兜兜转转几十年,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是啊,终于在一起啦。”
郭太后身子颤了颤,伸手搭住了方洵的肩膀,将脸贴在了他的脸侧,两人站在那里,静静的听着花开花落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很久,还是写一个郭太后与方大家的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