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过往春秋不如我
纤长白皙的手指拈起一枚黑棋放在七五之位,截断了聂柯将要起势的大龙。陈半鲤神色平淡,似乎只是在与一个同窗课间下一盘棋。
与之相对的,棋盘对面,聂柯原本风轻云淡的神色已经不见,眉头紧蹙。
他现在恨不得掐着徐不归的脖子让他看看这盘棋,这叫一窍不通?陈半鲤的棋风并没有什么特色,一味平淡,但他通过这盘棋展现的近乎恐怖的计算能力,竟是逼得聂柯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聂柯伸出一只手按压着太阳穴,缓解着陈半鲤带来的失控感以及阴怒,殊不知这一幕放在围观众人眼里,惊愕远胜前几次却没人出声。
因为他们已经震惊到无法出声了。
他们看见了什么?
陈半鲤,一个剑修,竟在棋盘上,面对着如今堪称人族棋道第一的聂柯,将其逼得落入了下风!
崔瑚怔怔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紧张很没有意思。
他同时也觉得自己读的那些书也没有意思。
自小被赞通读文史经传的他,根本无法解释这个画面。
因为这根本没有道理啊。
唐扶摇终于把眼睛从施一白脸上拔了出来,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陈半鲤。她绝不像面对着施一白时展现的那般天真活泼,身为唐家子弟的她,无论阅历还是眼光都是极佳,但无论是在京都还是南方各宗派,她都不得不承认,根本没有一个能做到这件事的人。
施一白面色轻松了许多,一直紧握着知秋剑柄的手悄然松开;姜淮宁若有所思,双手环抱胸前;付玉同样听过陈半鲤说自己不通棋道,现在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只有一个人,一个在别人来看最该高兴的人此时面色凝重。
白小洛眉头微皱,看着陈半鲤平静到让她陌生的神情。
她自然知道,陈半鲤过去十六年甚至都没有接触过围棋,连棋盘都没碰过。然后来到京都不过一年,就能压过人族棋道第一人?
这根本不可能!
这不符合规律,放眼人族整本历史都没有这样的人,哪怕让那些最有名的围棋大家集体复活,也不可能在一年里教出这样一个棋道天才!
纤细的手悄然掐住了衣袖。
师弟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半鲤那个僵硬的笑没有躲过她的视线。白数性子寡淡疏于日常照顾,以前一直是她在照顾陈半鲤,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陈半鲤的人就是她,所以她很清楚少年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他很难过,很愤怒。
清塘镇时,只有在陈半鲤最不高兴、最委屈的时候他才露出过那种表情,那种看似淡然实则孤单的面无表情。
就像一个倔强的迷路的小孩,攥着手站在路口,不肯迈步,想哭却不肯哭。别的小孩都回家了,他还站在原地,夕阳把影子拉的很长。
来到京都以来,尤其是从连青洞府离开之后,陈半鲤不易察觉的清冷了许多,旁人都认为这就是他的本来性子没有在意,只有白小洛看到陈半鲤的样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情。
于是她也有些难过。
寒山书院一向主张因材施教,书院下有许多系,其中棋院便是大院之一,事实上陈半鲤来到的这片林子本就是棋院的地盘,在场之人没有不通晓棋道的,也正因如此,现在场间才愈发安静。
他们明白自己在观看一场注定史书留名的对局。
在场之人如果放到外界,都是足以纵横一方的棋道大家,但这些人发现,他们已经跟不上此时棋盘旁二人的思路了。
“这样也行?”
“为什么要这样走?”
“这一步是为什么?”
为了不打扰那两人,都明白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一道理的棋院书生却忍不住低声发出惊呼,足见他们此时内心的震动到了何等地步。
曲水方是这一代棋院棋力最强之人,很多人都觉得他就是下一个聂柯,他也曾以此自居。可此时的他看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棋子,脸色逐渐苍白,眼中满是挫败的神色。
他终于明白自己与那两人的差距有多大,他们随意一手,他都需要推演半天才能勉强看懂,比起神识的逐渐枯竭,更让他感到无力的是这盘棋局带给他的精神体验。
那是如蚂蚁站在山脚仰望寒山主峰的绝望感与无力感。
棋局已经进行到一百多手,棋盘上大部分区域都已经布满黑白棋子。陈半鲤一直保持着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甚至表情都没有怎么变过。
别看他把聂柯逼得面露难色,他传承的是当年棋道魁首的全盘棋艺,以连青的阅历与天赋,想赢一个后辈有太多办法,那个被聂柯逼得黯然隐退的庄七月在当年的连青眼里真算不得什么。
所以,随着来自白棋的阻力越来越强,陈半鲤的心情反而越来越轻松。他仿佛回到了半年前那个积雪的庭院里,那时候自己也是执黑棋,面前是那个鬓间染霜的前辈,那时候他的眼神那么悲伤那么想念。
与面前被称为人族棋道第一人的聂柯下过棋后,陈半鲤才真正明白,连青给予自己的是什么。
那是他的记忆他的经验他的想念,也是他的期许。
虽然不知道这位前辈的善意从何而来,但陈半鲤能感受到那善意。
那么。
前辈,您的风流不会消失。
我会告诉整个世界,也会让整个世界再次看到您。
“啪嗒”一声,转动着念头的他再次落下一子,抬起头来看向对面。
“该你了。”
极平淡的声音却让聂柯脸色愈发难看,陈半鲤的攻势不算猛烈,却如青城后那一条苑水,平缓长流,然终奔入万里大海,绵绵不绝且没有任何破绽,甚至让他有些艰于呼吸。
望南山一直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盘注定要名扬天下的对局。她不擅棋道,但略懂一二,能明显看出陈半鲤的黑棋步步紧逼,白棋甚至已经有些溃不成军之感。
然而,就在说出那句话后,陈半鲤身体向后微仰,双目缓缓闭合。
聂柯有些不适的发现,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
原来你也会累啊。
是的,在旁人看来,陈半鲤逐渐苍白的脸色以及闭眼的举动,显然是神识运转过度需要休息。
只有陈半鲤自己知道原因。
界海里,他的神识化作一场暴雨,落在了那棵梨树上,梨树一阵颤抖,最后落下来一朵看似柔弱的梨花来。
连青留下的这棵梨树蕴含着他的毕生所聚,如果陈半鲤有一天能将这棵梨树彻底炼化掉,那么他的境界至少也不会比连青低,但现在还太远。
他只能催动自己的全部神识,才能勉强动用那个名为“生查子”的秘术,他的虚弱也是由此而来。
在连青洞府,中了生查子的所有人,神识都被连青所控制。生查子看似能具化为灰色晶体,实际上是一种精神秘术,诡异强大到让连青都很是自豪。
但他正在下棋,他为何要催动生查子?
随便让谁看到这一切,都能猜到陈半鲤要做什么。
就像聂柯对那九个挑战者所做的那样。
他要摧毁聂柯的神识。
他要杀了聂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