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
在玄教的教义中,双眼皆黑代表着失去灵魂。
但很显然,此刻的陈半鲤仍然神志清醒。他低头看去伸出的双手,缓缓握紧,潮水般汹涌的力量流淌在他的四肢百骸,虚弱感一扫而空。
连青也感受到了陈半鲤身上散发的汹涌气势,表情带上了几分惊奇。
看来这少年身上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
身上这样多秘密的少年,你的未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连青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期待看到那天了。
但很遗憾,他永远不会看到那一天了。
因为陈半鲤不会有明天了。
“呛啷”一声,沧溟剑出鞘。剑身幽蓝,反射着冬日的烈阳,明亮无比;下一刻墨色物质仿佛有生命般悄然覆盖上剑身,仅仅几个呼吸后沧溟剑已然如夜色般漆黑,再无一丝光亮,深邃至极!
陈半鲤低头看了一眼沧溟剑的变化。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一定是和自己力量恢复有关,于是他不再犹豫,深黑的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暗沉至极的剑光,剑意萧瑟如凄寒秋日,一片苍茫。
万里悲秋!
连青好整以暇地看着暗黑剑光临体,甚至眉毛都没有动一丝。
此刻无论让谁站在旁边看,都会觉得陈半鲤疯了。哪怕他的力量得到了强化,可他毕竟才只是定魂初境;而连青早在数百年前就迈过了那道门槛,如今的玄教教主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胜过他,陈半鲤向他主动出剑,就像地上的蚂蚁向路过的人愤怒的挥舞前肢,很是勇敢,勇敢而可笑,甚至可悲。
但陈半鲤不这样觉得,他的神色仍然平静,没有赴死般的壮烈慷慨,也没有自杀般的自我催眠,漆黑的眼看不见神情,仿佛一汪深潭。
但无论他多么自信,两人之间天堑都不足以形容的境界鸿沟仍然存在。
沧溟剑在连青身前半米处诡异的停住,就那样凝滞在了空中。陈半鲤用力一抽,发现沧溟剑像是被冻在无形的空气中一般,纹丝不动。
场间温度骤然升高!
恐怖的热量自沧溟剑上生,灰红色剑气缭绕,剑意突然由凄清的秋意化作狂暴的火山,空气疯狂波动。
山火烧。
这一剑已经是他如今能施展出的最暴烈的一剑,但沧溟剑仍然纹丝不动。
于是下一刻陈半鲤脚步微动,向后退了半步。
不是弃剑。
人在原地下跪时,往往也需要后退半步。
这一刻,这后退的半步突然带上了某种虔诚意味。
连青看着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伴随着后退的身形,下一刻剑上光明大作,夜色般的剑身也遮盖不了那无尽的光明意,无数的圣光如烟花般炸开,其中是一道决然无比冷酷无比的光明意志!
他再一次动用了玄教真剑!
他真的不怕死吗?
这便是连青神色变化的原因。他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如此决绝,为了抢回剑甚至不惜再次燃烧生命,如此冷静到冷漠的战斗意识让他微微赞叹。
只有对人间殊无爱意的人才能对自己都能这样冷漠。
这甚至已经不能算是冷漠了,隐隐透着极疯狂无往的意味。
冷漠到极点便是疯狂。
但让人心里发冷的是,陈半鲤展现出如此疯狂的战法,却只是为了抢回沧溟剑。
这个事实哪怕让旁观的人看到都要心生绝望之感。
自剑上绽放的无尽光明被无形的空气悄然湮灭,但陈半鲤成功的抢回了剑。他借着那一剑的剑势踉跄后退,其中甚至还带上了分光剑的剑意,退的无比迅速,无比毅然决然。
他踉踉跄跄地退到原来的位置。
他出剑,然后收剑。这其实可以算作一个动作,便是出剑。
他只用了一个动作,便在连青面前被迫交出了最惨烈的手段。
而连青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丝。
但他神色仍然平静,没有因为这绝望到极点的事实而动摇。
连青看着陈半鲤平静的神色,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随后他摇了摇头。
是在否定吗?
还是在叹息?
为即将死去的陈半鲤而叹息?
他当然不会主动出手,仍然坐在那把竹椅上,左手搭在扶手上,修长的手指轻敲,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感。
陈半鲤心神内沉自视。
他看到了海面上的莲花和已经被染成深黑色的天空,大概明白了力量的来源。
这神秘黑莲带来的力量大概只有见照中境,不要说威胁到连青,甚至不如施如晦等人。
事实上,这朵生自神秘剑鞘的莲花本就不是为了为他提供真气而出现的。如果不是感应到陈半鲤身体已经濒临破碎,它甚至都不会出现为他修复身体,那些多出来的真气只不过是修复后的一点剩余罢了。
陈半鲤并不知道这件事。但他感受着体内明显增强的真气,感受着比先前雄浑许多的真元流淌在经脉里,还是生出了些许遗憾之感。
如果能再强一些
只要能碰到他
这就是陈半鲤的意图。
他与连青境界本就不在一个世界,又已是将死之人,哪怕再自信的人都不会妄想自己能战胜他。
他只是想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哪怕只是碰到他。
这不是比剑,也不是生死对决。
这是复仇。
这是他为了施百合的复仇,哪怕这复仇显得那样可笑。
哪怕他随后便会死去,但在此刻的他心中,只要能碰到连青的一丝衣脚,他便已经胜利了。
他闭目,开始回想自己已经习得的剑法。
离火三剑,苑水三剑,悲秋万里,分光剑,截江剑,时雨剑,花间月,玄教真剑,落英缤纷,十里春风
都没用。
哪怕他强行燃烧自己,赌上运气再次拼出万物光明,也完全不够。
他的实力太弱,境界太低。哪怕他剑心通明,但再圆润如意的木剑也不可能撼动群峰哪怕一粒石子。
他先前用出的玄教真剑第一剑甚至只能撼动连青随意为之的束缚。
这不是任何智慧、天分、意志能够弥补的差距。
他认清了这一点,虽然面色仍然平静,心却逐渐沉了下去,冷清如北方冰原上的风。
但他没有收剑入鞘。
他就那样随意提着剑,向着躺在竹椅上的连青走了过去。
步伐很是随意,没有任何玄妙的地方。
下垂的剑也很是随意,没有特殊的地方。
就像他只是在散步。
他真的就是在散步。
以前在清塘镇生活的时候,白小洛会带着他饭后出去散步,裹着花香和饭香的晚风吹在他脸上,微凉。
他就这样走到了那把竹椅前。
连青看着他,眼中闪动起有趣的神色。
就连他,也不知道此时陈半鲤想做什么。
陈半鲤站定,低头看向连青。
左臂就那样自然地抬起,像是摘一片叶子。
沧溟剑就那样自然地落向那把竹椅。
自然到如果旁人看到,会觉得这把剑本来就该插在那把竹椅上。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思及令人发笑。
连青便微笑了起来。
但不是因为这种感觉,反而带着些许微微的赞赏意味。
就在先前那一刻,就连他都有了这种自然的感觉。
他很赞赏陈半鲤这一剑。
陈半鲤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弧度。
就像他只是在做一个很寻常的动作。
就像摸头。
他以前确实这样摸过一个人的头。
平淡的一剑落了下去。
这一剑是那样平淡,平淡到让人心里发酸,想要落泪般的酸涩。
连青心神如海,本不该被这一剑影响到心神,但他看着在眼中不断放大的剑锋,眼睛竟是有些放空。
他能感受到这一剑的寻常意,因为这一剑本来讲的就是寻常事。
小男孩和小女孩坐在草地上,小女孩的白裙在草地上盛开,仿佛一朵白花。
这是很常见的一幕,很寻常的一幕,也是很让人欢喜的一幕。
但他看着这一剑,想起了她与自己赌书泼茶的光景。
那时候也很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嚓”的一声轻响。
很轻,就像裁掉一张纸的一角。
陈半鲤收剑。
连青低头看向身体。
衣衫的下摆,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裂口极其微小,如果不是他的目力甚至很难看清。
但那毕竟存在。
这就够了。
陈半鲤眼中的黑色如雪入热油般悄然融化,重新黑白分明。
那双眼睛里尚带着几分茫然,随后是不敢确信,再然后是有些犹豫的兴奋之意。
即使他用的这一剑是自己最有自信的一剑,但他也没想到过自己竟然真的能成功。
事实上,这根本就不算剑。
虽然这一剑在连青身上留下了裂口。
但它本就是年幼的陈半鲤为了逃避体罚而发明的招数。
那些日子是那样寻常,所以如今想起才那样让人心酸,让人怀念。
连青看着他,认真问道:“这是什么剑?”
陈半鲤回答道:“清塘小剑。”
“这一剑很不错。”
这不错说的不是威力,而是陈半鲤通过这一剑展现的某些东西。
剑道天分,对某人的回忆,对过去的怀念,幼童的狡黠意味与如今的漠然态度的对比所展现的时间的力量。
一切的一切都融入了这一剑。
陈半鲤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说话。
但他没有完全明白。
连青最喜欢这一剑的地方,不是他展现的剑道天赋,而是他对某人的思念。
虽然她不知道,虽然他还很小,这甚至不能称之为爱,而是歉疚、求不得和被爱的喜悦融合在一起的悲伤之意。
这一剑让他想起了那个渭河边灯如昼的夜晚。
也让他想起了书房里泼茶赌书的寻常生活。
他很是想念。
也很悲伤。
他静静看着陈半鲤经历了这么多却犹带几分稚气的清秀面庞,在心里默默想。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大概也就这般大吧?
最后他抬起了手,袖子一挥。
地上已经印上了数个脚印的雪被一扫而空,一张棋盘落在了地面上。
那是一张竹制的棋盘,其上纵横的细线有几道已经有些模糊了。
连青看着这张棋盘,眼中的怀念神色一闪而过。
接着他看向陈半鲤,微笑道:“你知道我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世人有人说我擅读书,有人说我擅修行,其实不然。我最擅长的是下棋。”
陈半鲤看着棋盘,很诚实道:“可是前辈,我没学过啊。”
连青淡淡道:“没事。我可以教你。”
啊?
陈半鲤看向这位前辈。
这是什么情况?
自己刚才还拿着剑刺你,你不说生气,怎么突然就要教自己下棋?
连青懒得管他在想什么,不见他如何动作,陈半鲤便被强行摁到了身下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竹椅上。
他从棋盘旁的两个小盒中取出一枚白色棋子,随后看了陈半鲤一眼。
陈半鲤会意,从另一个小盒里取出了一枚黑色棋子。
连青看着连拿棋姿势都不会的少年,微微一笑。
这一笑里没有别的意味,反而带上了点嘲笑的味道。
他说道:“黑棋先行。”
白数不喜欢下棋,清塘镇上也没有人下棋,进入京都学院后施一白应堪等人也都不擅此道,所以陈半鲤对于围棋可以算是一无所知。
于是他抬手,把棋子摁到了棋盘正中央。
连青看着这一幕道:“这是天元。”
“呃?”陈半鲤不明白他的意思。
连青看着一脸迷茫的少年,却想起了自己执着她的手在棋盘上落子时的景象。
那时候她也是这般茫然的神色。
接着连青回过神来。自己怎么对着一个少年还能想起心儿来?
该说难道真的是老了吗?
那时候他一个子一个子教她,虽有嘲笑,但终归是柔情蜜意,其中滋味不必多言。对着这少年他自然没什么耐心,抬起左手,食指中指并起伸出,一指神奇地跨越了空间的阻隔,就那样隔空落到了陈半鲤的额头处。
陈半鲤只觉得恍惚一下,接着无数爆炸般的信息碎片呼啸着涌入了他的脑海,如同春潮中奋勇的鱼群,在他的识海中掀起了波涛。
来不及思考这位前辈到底在干什么,他急忙闭目,心神内沉自守,开始试图掌控那些信息碎片。
那些信息虽然多且庞杂,但都是有关围棋的。陈半鲤凝实程度远超常人的神识便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以超越常识的速度浏览并掌握着这些碎片,只用了大概十分钟就结束了这个过程,重新睁开眼。
那些碎片里有围棋的相关规则,有无数棋例残局,先人心得,甚至还有连青自己的不少感悟和沉淀。被陈半鲤掌握后,它们便沉入了识海深处,化作了陈半鲤意识的一部分。
这时的陈半鲤并不知道他被灌注了多么珍贵的东西,等到把这些碎片全部彻底消化,可以说他便能在围棋一道登堂入室,甚至便能成为棋道宗师。
虽然陈半鲤现在还未能完全掌握,但已经消化的那些便已足够让他与连青下棋了。
于是他看向连青,做了一个手势。
“请赐教。”
连青看着他这手势,挑了挑眉。
学的还挺快。
他也懒得说什么,对着他示意。
陈半鲤有些疑惑。
连青看着他没好气道:“你是黑棋。”
“哦哦。”
怎么先学些没用的?
连青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