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离开,然后
“我说师傅,我就是《玄心经》没抄,不至于专门训我一顿吧。”
“不是你的作业。”他的面前,白数坐在太师椅上,手撑着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间房间外表普通,熟悉这里的陈半鲤却知道师傅布置这些花了多少钱,足以买下多少间鲍家糕点。那书架,那书桌,那椅子,无一不在透露着陈半鲤这师傅极注重生活品质的性子。他坐在白数对面,却是有些坐立不安。
“那为什么叫我过来?”
“三天后,你就去京城。”
“哦,原来是去京京城??”
陈半鲤惊得跳了起来,他看着对面师傅平静的脸,似乎先前那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怎么了?”
“什么为什么,师傅,为啥让我去京城啊?”
“治你的病。”
“治我的病?”不知道为什么,陈半鲤最后一个字却有些迟疑,他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白数似乎是懒得跟他解释了,往后坐了坐,深邃双眼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
“你昨晚上,是不是突然感觉灵魂离开了身体?是不是觉得身体很空?是不是醒来发现忘了些什么?是不是头突然剧痛?”
“!”
陈半鲤刚才就站了起来,现在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椅子上,发出了一声响声。
白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开口道:“别害怕。我知道你在《玄心经》里看见过,魂者,从天而存,魂残而神灭,魂由天予,予残以罚。”不知道是不是陈半鲤错觉,他在说出残这个字的时候,下意识加重了语气。“这不是什么惩罚。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病。甚至可以说,这是只有你患的病。”
“这种病,”白数又往后坐了坐,似乎想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叫做离魂。离魂离魂,便是灵魂自裂离体,也就是说,你现在的灵魂是不完整的。”
“不不完整?”
“是啊你不是好奇为什么你的神识修炼总是进展缓慢?原因便在此了。不仅如此,离魂之症还有一极凶险处。”
“是什么?”陈半鲤苦着脸,心想事涉魂魄,无论如何都是大事,师傅还在那搞他最喜欢的卖关子,看来当真是教人教出感觉了。
“你魂魄不全,灵魂不稳,这就导致你的灵魂之力正在不断流失,而我,没有办法。如果这样下去,顶多五年,你必死无疑。”白数看着他,手里摩挲着源自魔族的名贵珠串。他的眼神平静,带着一丝怜悯,却无法让人看清其下的情绪。他声音平稳的说完上面的语句后就不再说话,静静的看着这个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孩子。
陈半鲤此时低着头,白数看不见他的脸。
看着陈半鲤此时的模样,白数心头一动,想起了十六年前,他看着筐子里的小男孩,小男孩看着他也不哭,朝他伸出小拳头。
今天他对陈半鲤说的话真真假假自难思量,是他看着北边的天空看了一上午想出来的说辞。但有一点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你要去京都,”他看着自己的徒弟,“去京都救命。”
陈半鲤是个很乐观的孩子,他相信自己能修炼成仙人,相信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相信好人会有好报。所以他的脸上时刻挂着笑容,因为他相信世界对他是善意的,所以他也要回报这个世界。
但他今天叹气,沉默的时间是前所未有的长,毕竟任何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突逢人生最凶险的关隘,死亡的压力像一片厚重的墨染黑了他的思绪,都不能表现得比他更好了。
他想着村中心的鲍家糕点,想着小花花被他骗的眼泪汪汪,想着春风里清塘镇随风摇摆的柔软柳枝,想着青鸟夏蝉。他回想着过去,没去想象未来。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身上的青衣被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染,深沉了许多,近于墨色。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把头埋在双腿间,没有出声。
映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抖动。
门“咔”的一声开了,白小洛仍然穿着白天那身红衣,只是现在已经没了半分凛冽,倒是与她眼眶的颜色有几分相衬。此时她轻轻地走了进来,走到了床边。
她缓缓地坐在床边,动作极轻地伸出手,她的动作那么轻柔,因为面前的男孩那么难过。像拂走一片羽毛似的,她抱住了男孩的身体,很温柔很温柔地。
很奇怪,明明她动作那么轻,怀里的男孩却剧烈的抖动起来。
过去的十六年里,白小洛没见过陈半鲤哭,他要么笑要么恼,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己的暴政或在他小时候的恶作剧。
她多希望能对他说,这是自己的恶作剧。
毕竟师弟那么难过。
她不想看师弟这么难过。
但她只能抱紧怀里单薄的男孩身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师弟应该很冷吧,抖得那么厉害。
她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睡吧。
睡着了就没那么难过了。
白数在书房里看着这边的房间,沉默不语。
陈半鲤是个很乐观的孩子,所以度过了最初的情绪宣泄后,他开始认认真真的听师傅讲接下来的注意事项。因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京都成功治好病,然后活下去。
“师傅,以前有人得过这种病吗?”
“有。”
“那他们痊愈了吗?”
“有成功的先例。”
“那我就放心了师傅。”
在休息期间,白小洛总有意无意的出现在他周围,两人一如既往打打闹闹。不过这种喧闹,以很明显的趋势在平寂下去。因为两人都清楚,离别的时刻,就在三天后了。
然后他抽空去了一趟小花花,就是先前那个白衣女孩家,又去了小林子,小李子家。说来有趣,三家一开始都对他的到访极为警惕,却在他说明来意后表示了沉默。小花花听后在房间以泪洗面,二少年听后也是沉默不语。
他只是来道个别,跟自己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三天后。
陈半鲤换上一身新的青色衣衫,肩上背着行囊。行囊里是几本书,还有白小洛塞给他的这些年她攒的银票。对于这一点,陈半鲤还是很感动的,平日里吃她一块糕点都会被揪耳朵,如今还有点不适应。他站在马车前,对白小洛笑着说:“师姐,我走了,记得多来京都看我。”
“走吧走吧赶紧走!”白小洛不耐烦的挥着手,她这副做派,如果不是带着微红的眼眶,应该还是有几分说服力的。
“小花花,我走了,小李子小林子。我走了。”他转而对马车旁边几个好朋友说。
小花花眼眶肿的比白小洛厉害的多,只是今天几个男生都没心思笑话她。她颤抖着看着陈半鲤,紧咬着嘴唇,最终才轻声说:“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到了那记得给我们来信!”小花花恼怒地瞪了两个大老爷们一眼,怪他们破坏了氛围。林折夕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往陈半鲤手里递了个东西。
陈半鲤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他对着陈半鲤轻轻点头,没再说什么。
李止戈平日里大大咧咧,此时却是眼中晶莹,他颤抖着看向陈半鲤,哽咽地说:“小鱼啊,记得常回来看看啊,哪怕是回来刷刷碗呢小鱼。”
陈半鲤挑了挑眉,心想师姐和小花花如此模样自然是赏心悦目,你一七尺男儿作此态当真是不忍直视。但他也没说啥,微笑着拍了拍李止戈的肩膀,像个老父亲一样。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京都买几个橘子就回来。”
先前李止戈那话是一句枢天阁出品的小说里的台词,是父亲跟儿子说的。他用的是另一句,也是父亲跟儿子说的。
临近分别还能勾心斗角,自然不是他们机心深重。只是从小生活在清塘镇的少年们,还不知道离别的滋味:没去过京都,不知道山高路远,只是单纯舍不得友人离开。明媚的春光里少年衣衫随风飘飘摇摇,少女眼光含波,腰肢柔软如柳。
一切都很美好,好像一切都来得及。
他对师傅说:“师傅,我走了。”
“去吧,到那记得来信。”
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所有人一眼,仿佛想把这一幕永远刻在脑海里。深吸了一口气,他登上了马车。
此时少年并不知道在京都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在不久的将来,当他回顾此时车中人的心情时,不禁喟叹一声造化弄人。
几个少年心情低落地回家去了,哪怕今天戏园子上了一出新戏也不在意。回到家里,听到长辈说的话,三人很巧合的问出了同一句话。
“什么?”
“回房收拾,我们要去京都。”
三个少年沉浸在惊讶和能与友人重逢的喜悦当中,竟是没人想到这件事与刚刚离开的陈半鲤之间的关系。
一直被陈半鲤叫小花花的施百合怔怔的坐在屋里,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她笑了起来,眼波柔软。
此时书房里,她的长辈正冷汗直流,看着对面的椅子上坐着的身穿白衣的不速之客,挣扎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
“白先生,登临寒舍是有什么要事吗?”
白数淡漠的看着对面富态的中年人,嗓音平缓的开口。
“施远海,我不管你们几家达成了什么共识,不在乎你们有什么谋划;我不管你们在这里盯了他这么多年,我可以当做没看到。但是,如果你们所谋伤到陈半鲤半分,我不管是谁,就算玄门门主也保不住你们。”
声音一直极为平淡,却让得施远海如坠冰窖。那抹隐而不发的剑意让屋里本来温暖的环境凛若寒冬。
几个不管,不在乎透着白数极强硬的态度,末尾说的玄门门主更是这片大陆至高无上的大人物,哪怕如此,他的语气仍没有半分变化,平淡的像冬天凝固的湖面,其下生机断绝。
但施远海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很清楚,面前这个人确实有资格表露如此强硬的意志。
因为他是仙人。
仅此而已。
陈半鲤是不知道施府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他入京的真正原因,还有师傅白数的真正修为。
但他知道的也不少,至少在同龄人中算得上博学了。当然,这都要感谢那个在他眼里不负责任的师傅—天天扔一些稀奇古怪的任务给他们就玩失踪、也不教他修行功法,等等,罄竹难书—但他现在还不清楚这一点。
这片大陆由人族和魔族共同统治,双方征战千年,早已是血海深仇。但近年来人族势强,边境形势良好,人族修真界更是欣欣向荣,蓬勃发展。人族在二百年前实现了大一统,如今由大楚王朝统治。但严格来说,人族实际上是由世俗王朝和修真势力共同统治。大楚尊玄教为国教,玄教也借此机会跻身修真第一门派。
白数给陈半鲤讲这些的时候,语气里是带着些不屑的,他一再强调若非当年青城剑宗不屑为之,第一门派这个位子怎么也轮不到玄教来做。但如今玄教势大,确实是压了青城剑宗一头,白数也只能冷笑两声,然后告诉陈半鲤玄教中人没个好东西。
大楚疆域辽阔,陈半鲤生活的清塘镇所在的小安府位于东南地域,离位于北方的京城极其遥远,他一共要走两个月左右才能到达目的地。路途遥远也没个伴,他很快就从初出远门的兴奋中走了出来,开始无聊。
走了大概半个月后,等他到了一处不大的城镇,在这里的驿站过夜时,他有了点想法。
夜色阑珊,星星在空中眨着眼,透过驿站房间的窗户看着床上的少年,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表情那么奇怪。此时陈半鲤坐在床上,手抚摸着一本黑色表皮的书。少年清秀的脸上掺杂着期待、激动、恐惧等情绪,看起来有些滑稽。不过倒也是有原因的,毕竟修真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大事,对他而言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修真一途,起于洗髓,筑基,然后定魂,见照,游心,通玄,无衡。再往后便是那穹顶下的最高峰,仙人境界。修真界呈现锥形,每往上一个境界,人数都大幅减少,仙人更是凤毛麟角,全天下仅有寥寥数人,陈半鲤的好师傅就是其一。其中,人族仙人数量占多数,明面上有大楚皇帝,玄门门主,剑宗宗主,还有最神秘的枢天阁阁主;而魔族目前明面上的只有魔族族长和国师二人,从这里也能窥见人族较魔族势强不知道多少,至少明面上是如此。大楚皇帝和玄门门主坐镇北方京城,剑宗宗主坐镇南方,枢天阁阁主目前待在枢天阁里,也就是大楚东方。几位仙人一日坐镇人族疆土,人族便可得一日安宁。
这就是仙人的意志,如高山,也如汪洋,高远至极,不可撼动!
仙人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遥远,十六岁的他如今仅完成了洗髓,这进度放在别地可能已经被宣判死刑了,但白数对他很有信心,对那些各大势力里的年轻天才更是极为不屑,慈爱摸着他的头说他们不如我的好徒儿一根头发丝。虽然陈半鲤也不知道师傅的信心何来,毕竟他现在有一个很遥远的目标。
他的目标是京都的一把剑。
“蓬莱剑”陈半鲤脱口而出。
蓬莱剑,百兵榜第一。
事实上没有人知道这把剑现在在哪,但它每次出现都是不知何等的血雨腥风。尽管如此,白数也对陈半鲤下了死命令,要求他必须拿到那把剑。
蓬莱剑据说有世间独有的创造之力,是治好他的病的唯一可能。
“那些治好这个病的人都靠的是蓬莱剑吗?”
“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的方法只有这个。”
所以,清塘镇有青衣少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