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手
李家祠堂。
李守业挨个点燃灯烛,再虔诚地给李家祖先的牌位上香。
在李老爷子做些事的时候,他的好儿子就在后面咬牙切齿地瞪着乔知鱼,眼神像是淬了毒。
“小白脸,你想整死我?”
“啊……”乔知鱼老神在在的打量四周,“是计划玉石俱焚来着。老招数了。”
她似笑非笑的垂眸,“我活不了,你也别活。”
“你这个疯子!”
李志眼神里满是怨毒,“怎样才肯罢手?怎样才肯放过我!”
乔知鱼抱着手,上下打量了李志两眼,“没事吧你,说得好像是我先动手一样。”
“你……”
“志儿,来给祖宗上柱香。”
李志狠狠地剜了乔知鱼一眼,走上前去,乖乖上香。
“跪下,给祖宗磕三个头。”
他便一一照做。
可当他想站起来的时候,他老爹却让他不用站起来了,先跪着。
跪了不到半刻钟,他就开始不忿起来:“爹,我要跪到什么时候?”
那个可恶的小白脸还在后面看他笑话呢!
“跪到你知错的时候。”李老爷子垂眸看他,满眼的失望。
“爹!”
李志皱起了眉头,“你不会以为酒场的事是我干的吧?我没这么蠢!明明是他!”
他义愤填膺的指向乔知鱼。
乔知鱼靠在金柱上,一脸无辜的摊开双手,“别诬陷好人。那布团,那霉米,可不是出自我手啊,我乔临干不出这么下作的事。”
“乔临,都这个时候了,你装什么装!”
李老爷子面沉如霜的打断他,“志儿,我就问你一句,今日之事,错在谁。”
“错在他!”
李志指向乔临,恨恨地骂道:“是,那布团和霉米是我做的,我看不惯他耀武扬威的样子,我差人把那些东西丢到他酒场怎么了!今日之事就是他在报复!我毁了他一个场房,眼屎大小的地方才多少粮啊,五百斤都不足,他毁了我们两千斤!这个贱人……”
他说着就要起身,撸袖子就想干架。
“跪回去!”李老爷子一声怒吼,震得整个祠堂都在跟着颤动。
李志顿时懵了,下意识又跪好。
“志儿,我再问你一句。”李老爷子脸色阴沉,声音沉重:“今日之事,错在谁。”
“乔临啊!”李志一脸困惑,指向罪魁祸首,“爹,真的是他干的,是他。”
李守业深吸一口气,失望的撇开脸。下一刻,抬手一巴掌扇到他儿子的脸上。
这一巴掌格外的狠,李志被巨力给抽得一下侧伏在地,好长一会儿才捂着脸跪直起来。他捂着脸不敢置信的仰望着父亲,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爹”。
李守业看着他,给他展示了一下自己通红的掌心,问道:“这一巴掌,错在谁。”
李志捂着脸,懵了片刻,随后,怨毒的眼神像蛇一样射向乔知鱼。他倔强又不服的梗着脖子,“爹,他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他离间我们父子,你不要信他的鬼话!”
乔知鱼无辜的摊开手,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真是无可救药!”
李守业咬着后槽牙,他指着李志,最终破口大骂:“一口一个乔临,这事的起因是什么,是你!是你起了歹心,是你下了黑手,是你戕害同行!”
“我儿啊,你先去害别人,还指望别人对你笑?你指望别人是个菩萨,能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他不过是用了你对他的方式来对你,你气什么?害人者人恒害之,杀人者人恒杀之。今日就算他杀了你,是谁的错?是谁的错!”
“那他乔临难道就什么错都没有?!”
李志怒气冲冲,“上次那八百坛美人醉,全他娘的砸手里了。爹,八百坛,我们亏了整整八百两啊爹!我们半年都赚不回来这么多银子。”
“他当时为什么当街公布神仙醉配方?”李守业一字一句问道。
“因为他是个疯子。”李志一字一句回答。
李守业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李家的列祖列宗,似是不想再看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哪怕一眼。
他的脸在明暗灯火中明灭,显得阴晴不定。
良久,他问道:“志儿,我们李家的家训是什么?”
“实干。”
李志揉着脸,不服地望向一边,跪没跪相,已经歪坐在了地上。
“对,只有两个字,实干。”
“江阳酒乡,酒户无数。我们李家没有酒学家传,也没出过什么天才人物,就靠这两个字,三百年,就从农户,走到了现在江阳四大酒户之首。什么是实干?我们只和自己比,我们埋头苦干。我李家的酒被人骂是俗酒,我们可以求爷爷告奶奶,塞钱走关系贴笑脸,让李
家酒爬上去。”
“李家要往上爬,但李家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事,那就是把别人踹下去!”
“我李家从来不做这样下贱的事!”
李志皱起了眉头,不服气的囔囔着:“不把别人踹下去,怎么爬?”
李守业笑了两声,“志儿,难道你以为把别人踹下去了,就能爬得轻松?爬得顺利?”
“江阳酒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以为当整个江阳就只有你一家能酿出酒时,李家酒能在整个大晟大受欢迎?你李家酒是什么酒,上京的贵人们怎会知道你李家酒好不好喝,他们愿意尝你李家酒,是因为李家酒是酒乡江阳的酒!”
“只有江阳兴盛,好酒众多,这酒乡的名头才能扛得起来,我们李家才能往上走。如若江阳衰败,没人酿酒,这酒乡的名号就要落到赢川、扶枝、符河去。到时候,李家是什么?李家又算什么?不知名村野的破落酒户罢了!”
“志儿,你是不是觉得这江阳的条条框框许多规矩,是江阳督酒令设下的,亦是由他监察?”
他摇了摇头,“其实,这些规矩都是千百年来,大家约定俗成,设在所有酒户的心里。雷池,一步都不可越,越过去了,天地不容。”
“我们李家走到酒状元这个位置上,花了三百年。如今莲花白成为贡酒,李家也水涨船高,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吗?你知道从酒状元这个位置上摔下来,就再也爬不起来?”
“慈母败儿,每次我要教训你,你娘总拦着。如今你屡次犯下大错,再容你这样下去,江阳酒乡将再无李家,祖宗心血亦将毁于一旦。”
“爹?”
李志顿觉不妙,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想做什么?爹,你就只有我一个儿子啊!这都是小事,才两千斤粮食。”
“我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但李家,不只有一个儿子。”
“酒神在上,祖宗在上。我儿,你品行不端,戕害酒户,手段卑劣,不能掌家,亦不能酿酒。从此以后,你便退出酒界,为防你今后冒用李家名号酿酒售酒,按照江阳城酒训,你将被斩去调粮搅缸的……右手。”
李守业终于转过身来,双手却托着一把血迹斑驳的砍刀。
明亮的烛光被他高大胖硕的身躯挡在身后,他的脸此刻阴得像十殿阎罗。
“啊!”
李志顿时被吓得往后倒爬两步,屁滚尿流的就要爬起来往祠堂外跑去。
李守业快走两步,伸手扣住儿子的肩,将他扣翻在地,然后大手像鹰爪一样死死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往主桌处拖。
“爹,爹饶了我这次,我是你儿子啊,爹!”李志吓得涕泗横流,使劲挣扎。
李老爷子不管这么多,他面沉如霜,将儿子的手狠狠压上主桌,单手提起那只砍刀来。
望着那柄锈迹斑驳的大砍刀,以及主桌上无数的砍痕,深褐色的暗沉,李志终于崩溃得大哭起来。
每年祭祖的时候,他总是好奇祠堂那具刀痕累累又脏又旧的主桌怎么还不撤换,明明家里有得是钱;他也好奇为什么敬祖的时候,要对一把破烂砍刀烧香叩首,明明李家祖上是农户又不是猎户。
他去问父亲为什么。
父亲说,那桌子和刀都是供奉,供得是酤酒人的底线和良心。
若没有狠辣的手段和坚韧的信念,三百年风云变幻,李家怎能从一个两手空空的白头农户成为江阳制霸一方的酒家。
桌和刀上的血,便是李家酒业长盛不衰背后的秘密……
“爹,爹!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在这惨烈的家族历史面前,李志终于有了一丝悔意。
“晚了。”李老爷子咬着牙,单手抬起砍刀。
昏暗祠堂里,侵染了无数人血的砍刀高高举起,然后决然落下……
“啊!”李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刀落下,一时发出了凄厉无比的惨叫。
在砍刀即将挨到人手的瞬间,说时迟那时快,一只修长的手迅速插进来,竟然顷刻间稳稳架住李守业的手腕。
李志的手掌,刀下幸存。
李志满头大汗,喘着粗气,浑身都软了。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望向这只仗义相助的手的主人。
乔临面无表情,神情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她俯身垂眸,冷冷地问道:“李志,最后问你一次。知不知错,服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