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
监管云川府一切酒事的是云川监酒,他的名字很奇特,叫做欧阳散人。他在云川府监酒这个位置上坐了近二十年,从而立之年坐到苍颜白发,据说还有一年,他便要解佩告归。
在云川府这整整二十年,欧阳散人都算得上是廉洁奉公,两袖清风。听说他的独女即将出嫁,也不知以他一直以来微薄的薪俸能不能给她女儿攒好嫁妆。
不过这些都不是乔知鱼这个平头酒户需要担心的。如果欧阳散人这次酒节真要徇私,想必李家已经通过知州,塞给了他丰厚的贿赂。
现在场上正在进行的是献酒的第一个环节:鉴色。
欧阳监酒穿行于各酒户之间,在日光之下,仔细品鉴酒品的色泽。
出乎乔知鱼意料之外的是,在这一环节,酒器的精美与否竟然成为重要的筛选标准。
很快,便有酒户的献酒被黜了下去。
“我不服!我不服!”那个酒户闹了起来。
这个酒户有些眼熟,乔知鱼认出此人似乎是江阳城郊的某户农家,还曾给乔家卖过米粮。
奇了,一介农家的献酒,竟然也能进入这最后的竞酒角逐。要知道现在留在台上的,都是有家学底蕴的酒户,他的酒得是有多强才能冲进来啊。
欧阳散人抬头瞧了他一眼,身旁候着的江阳督酒令心领神会,招手令一旁的衙役绑他下去。
那酒户不干了,撕心裂肺地痛斥:“狗官,你连尝都没尝就说我的东方令不行,就看一眼能看出什么?这么快就黜我下去,我不服!你们官官相护,徇私舞弊!”
江阳督酒令气道:“看一眼?看一眼能看出的东西多了,蠢货!滚下去!”
“我不!我要告官……”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欧阳散人挥手制止了衙役,“酒器,能助酒品色美、香浓、味纯。葡萄美酒为何要用夜光杯做酒器啊?夜光杯由光能照夜的白玉雕刻而成,白玉无瑕,能衬葡萄酒酒色之艳;白玉性凉,使四散酒香锁于杯中,能凝葡萄酒酒香之浓;玉杯质净,隔绝杂味,能保葡萄美酒酒味之纯……而你,用得是什么酒器?”
他皱眉摇头,“一截竹筒。”
“竹筒怎么了!”
那酒户十分不服,“我本是城郊农户,身无长物,只会酿酒。你以为所有人都能挣下金杯盏、银杯盏吗?用竹筒,是因为我们村人就地取材,世世代代酒器用得都是竹筒,也没人说什么不好!”
“竹筒没甚么不好,但你这酒,和你的器,南辕北辙。”
欧阳散人端起盘中竹筒,轻轻摇晃筒中金黄酒液,“酒名东方令。谁揭赪玉盘,东方发红照,看来你也知道,这酒色温,性暖。既如此,用青竹筒做酒器便是大不妥。其一,竹筒色冷,于酒色无益;其二,竹筒气重,于酒香无益;其三竹筒本身自带甘味,扰乱酒味。”
“至于你的东方令……”他抿了一口筒中酒液,微阖双目,“酒很好。若使用螺杯为器,会更好。可惜事已至此,只能止步了。”
“黜下去吧。”
“不!再给我一次机会,监酒大人,再给小民一次机会吧,小民知错了!大人!”
酒户被带了下去,一路上不住嚎啕。
在他之后,陆陆续续地,被黜下去十人,场上顷刻空了,仅剩九家酒户。
走到乔知鱼面前时,欧阳散人饶有兴味地问道:“血色酒,琉璃盏,难得一见,别出心裁。加之乌程酒香……江阳乔家的乔正则是你什么人?”
乔知鱼眼观鼻鼻观心,不卑不亢,“正是家父。”
“原来你就是乔家的新一任家主,现在的小辈,真是了不得咯。”他笑着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
“十几年前,你父亲酿出了一坛血色酒,取名为神仙醉,老夫是只听其名,未闻其香,更别说尝其味。十几年后,他的儿子也酿出了血色酒,这回终于落到了老夫手里,这酒名为什么啊?”
乔知鱼老脸一红,“神仙醉。”
“你小子,够取巧的,哈哈哈……”欧阳散人大笑起来。
下一个闻香环节,九家酒户,又黜去两家,仅剩七家。
场上只剩乔知鱼、李家、李家的狗腿子宋家、王家、还有另外三家是云川府其他州的陌生酒户。
最后这个环节是品味,真真正正到了真刀真枪拼酒味的时候了。
品味环节有些特殊,前两个环节都是侍女托盘,监酒检酒,而酒户站在一旁即可。可最后这个环节会选出酒状元,酒状元的献酒即成为贡酒,因此这一环节监酒大人相当于代天考酒。酒户需当陛下亲临,双膝跪地,双手将托盘托举齐胸,等待监酒大人品酒。
在一轮品酒完毕后,监酒大人将会手持云川酒印,在酒质最佳者的托盘中的酒引上印下赤印,以示酒状元身份的归属。
监酒一路品来,按照他的路径,乔知鱼算了算
自己可能是最后一个被品到的,倒数第二是她身边的李家。
欧阳监酒一路品到李家,品完酒放下李家那硕大无朋的金蕉叶时,脸上表情依旧是无悲无喜,平静无波。
乔知鱼离得近,清楚地看到李家家主那只老狐狸冲欧阳散人使了个眼色,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不是吧?难道这老狐狸真的贿赂了监酒?
好在欧阳散人只是抬眼看了李家家主一眼,便又迈步向乔知鱼走来。
“琉璃盏。”
他端起玻璃杯,仔细欣赏了一番,随即将杯中赤酒一饮而尽,随即闭上了双眼,下一刻,浑身猛地一震!
要成!
乔知鱼观他反应,心头一喜。
这可是有酒魂的神仙醉,还不把这老酒虫妥妥拿下!酒状元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半晌,欧阳散人睁开双目,望向乔知鱼,面色涨红,眸中异彩连连。
“很好,你,很好。”
他朝身后吩咐道,“拿来!”
江阳督酒令一怔,“什么?”
“酒印拿来!”他干脆自己走过去取下酒印,两三步走到乔知鱼面前,就要落下印来!
关键时刻,李家家主一声疾呼,“大人!”
这一声似乎提醒了欧阳散人什么,他一怔,看了一眼正跪在一旁的李家家主。
李家家主将手中托盘往上托了托,意味非常明确。
欧阳散人要盖印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他的眼睛看向了乔知鱼。在这一刻,乔知鱼在这双垂垂老矣的眼眸里,看见了数之不尽的挣扎与愧疚。
片刻后,那双眼睛里清明的部分压过了混沌,欧阳散人眼神重新坚定,手中酒印就要继续往乔知鱼酒引上落下!
说时迟那时快,李家家主再次喊道:“大人!!”
那只紧握住酒印的手顷刻像被无形的力量重重拦住,颤抖着,再次停滞在托盘上空,动弹不得。
欧阳散人长叹一口气,看着乔知鱼,似哭似笑,“孩子,要是老夫早点喝到你这壶酒该多好。”
“荷锸相随死便埋,生生死死两悠哉。长安陌上尘如海,醉杀何曾为酒来……”
“可惜老夫已经老了,可惜老夫已经老了!”
他老泪纵横,一声长叹,“老夫已经老了,孩子,你还年轻。”
那只握住酒印的手,换了方向,最后轻飘飘落到了……李家家主的酒引之上。
酒状元,花落李家。
尘埃落定,欧阳监酒签完酒榜,转身离去,那背影十足落寞,像是被人抽去主心骨一般,老得暮气横生。
很奇怪,明明丢掉了酒状元的头衔,但乔知鱼好像此刻却并没有多难过。
看着欧阳散人的背影,她甚至有点希望李家的贿赂给得足够的高,好让这一位正直了一辈子的老人过上优渥的生活。
毕竟,他似乎出卖了一些对他而言非常宝贵的东西。
“哎,恭喜!”有人撞了下乔知鱼。
她有些茫然,“何喜之有?”
来人指了指江阳督酒令手上的酒榜,“神仙醉跻身前三甲,你啊,现在是酒探花啦!”
酒探花?
对喔,她忘了,酒节前三甲都能有赏。酒状元能获三年贡酒资格,簪花游街,酒榜眼与酒探花则能免三年酒税,酒品由官商直接销往上京。
“阿临!阿临!”赵季挤开人海重重,从台上冲上来一把揽住乔知鱼,红光满面地扯着嗓子向所有人大声介绍,“看到没有!酒探花!我兄弟,厉害不厉害!啊哈哈哈哈哈!”
“一开始我就说他行!酒探花!这可是整个云川府的酒探花,官府亲签的酒探花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没?看到没?他是我兄弟!我兄弟厉害吧……”
他车轱辘一样,乐得翻来覆去的只知道说这几句话。
柳安颜在一旁嫉妒地用手拧他的胳膊,“松开,你个大老粗!松开乔临,把乔临让出来!”
乔临被众人簇拥着,她本人还没到家,道喜的帖子已经堆了乔家老宅一地。前来道喜的客人络绎不绝,踏破门槛。自从乔父去世,乔家好久都没有这么多人到访了。
乔母迎来送往,笑得合不拢嘴。
“恭喜恭喜!你家乔大郎啊,可真的出息了。”
“哎呀,都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以后乔大郎酿了新酒,别忘了招呼我们这些老邻居来尝尝鲜。”
“一定一定。”
这天晚上睡前,系统给乔知鱼结算了积分。
【恭喜宿主斩获云川酒探花,达成成就——声震江阳,酒传八方。获得积分点:50】
【扣除赊欠,现剩余积分点:48】
48点积分,终于有钱了……
乔知
鱼面带微笑,安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