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续
养得起。
一条街走下来,舟舟原来的肯定变成犹豫。
养得起吗?
养一个男人,比想象中还要费钱。
青禾物价昂贵,她给自己与洛听风各买一套新衣,如此就已经花费大半,然后随便在街上逛一逛,洛听风说自己许久没仔细逛过集市,没捏过泥人,没画过糖画,很想要街边的小兔竹编……舟舟抱着细竹编成的白兔小崽,左瞧右看,十分讶异洛听风眼光居然和他一样,舟舟一口咬碎糖画,含糊不清地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洛听风等她吃腻了甜,才慢悠悠回答:“容我想想。”
舟舟说先等一下。
背过身,倒了倒钱袋,今日带出门的银钱不知不觉花了个精光。
舟舟左手抱着小兔竹编,右手举着泥人,嘴里含着未化开的糖,真是万分疑惑:“我明明什么都没干。”
钱呢?
思来想去,除了衣裳,主要还是洛听风喜好杂,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买,买来看两眼就腻了,然后抛给她,钱唰一下就没了,舟舟甚至来不及给自己买东西,钱全花在了男人身上。这叫什么,挥金如土,还是色令智昏?
她从未规划过钱该怎么花,花到哪里,都怪她失忆了,不过赚了一点钱就洋洋得意到连“节制”二字都忘了个干净。
舟舟深刻自省,看向洛听风的眼神中写满“败家”二字。这样下去不行。
洛听风无视指责,耐心和她讲道理。
“是你说要养我。”
“你让我随便买。”
“我提前与你说过,我不贪多,但你一再坚持,说养我完全没问题。”
舟舟理亏:“我这样努力养你,你除了当护卫,还会做什么。”
洛听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语气颇为无奈:“看你要什么。”
舟舟对洛听风没什么要求,万一有了再说:“今天就到这里,陪我去书坊转转。”
佯装百姓的暗卫不断从二人身边路过,听到这番话,纷纷在内心感叹:多亏她失忆了,也多亏他们公子脾气好。
对正常人来说,无论在身边养女人还是养男人,为的不都是那点事。
只有舟舟,干干净净的脑壳里几乎找不到什么龌龊心思,最近她话本看得多,偶尔会冒出一些不正经的念头,但也是转瞬即逝,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幸亏她没想,众人感到庆幸,不然日后回京,她不知道要怎样羞愤难当。
舟舟去到余记书铺。
余钱正在打量他重获新生的柜台,他委托的木匠将这东西送给徒弟练手,破旧的窟窿拿木板拼接,颜色比原来的浅一些,远远望去,宛如深色衣服上缝了一块浅色的碎布。余钱付了钱,然后拿抹布开始擦拭桌面,直到舟舟走近,他抬眼,咧嘴露出一排白牙,冲她笑了笑。
舟舟看到那处修补:“颜色不对。”
“我知道,我没付漆料的钱。”余钱知道舟舟来意,继续道,“韩先生说书效果很好,今天许多书铺来问我要第二卷,虽然各自要的量不多,但加起来也算可观。店里已经没货了,我让匠人们连夜赶工出书。当前各家只付了定金,他们是卖书,想在我这里进货,虽然大家在同一条街上,但我的铺子小,就算大家听过韩先生说书,未必都来。分散来卖还能再攒些人气。”
“这些我不太懂,你作主就是。”
“好的。剩下的钱要等货齐再付,或许还能讲一讲价,我到时再与你细分,应该能挣不少。”
对于夹缝求生的小书铺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第一卷真的不能继续卖了吗?”舟舟还是感到可惜,“我没与状元楼签契,你也没有。是他们强行抢过去的。”
余钱让她看开些:“话本拆卷卖是常有的事,今天在这家卖,明天在那家卖。我能继续卖第二卷就谢天谢地了,大家各自安好,谁也别招惹谁。”
洛听风翻着话本,中途插话道:“我不犯人,人将犯我。”
余钱苦着脸道:“大哥,你是说他们会来抢书?不至于吧,我特意和别人打听过,状元楼已经不缺货了啊。”
不缺货就不会抢,这是余钱的认知,也是多年以来,这条街对状元楼的普遍看法,若非那日缺货应急,他们根本瞧不起除笔墨丹青阁以外书坊出的书。
“猜测而已,但愿他们安分守己,毕竟——”洛听风侧头看向舟舟,笑道,“我还等着某人养我。”
舟舟埋头钻研竹编,假装没听见。
入夜下了一场雨,无数雨点打在瓦上,雨水层层汇集,化作涓涓细流从边檐落下。马棚中,千里闷声嚼着草料,它每隔几日就会被人牵出城跑一圈,城外草肥,它吃得尽兴;天气不好就窝在棚内,日复一日嚼草长膘。
洛听风站在屋檐下,打量他新得的“壮马”,旁边,白钰给他转述京中传来的消息:“皇
帝欲给军中将士赐药,却被将军先一步告知已经寻得药草,收买人心的计划落空,皇帝连续多日上朝没有给林相好脸看。”
“林渊崇说什么他都敢信。”洛听风眼中露出一丝讥讽,如今皇帝愚昧无知,为彰显仁义,无论对方有多大过错,从不重罚,更何况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计策,就算吃瘪,打掉了牙也只能往肚里咽。天权在意名声,眼界受限朝堂,整日被官员哄骗他受天下百姓跪仰,是万世明君,他信,也不敢全信,依旧时时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殊不知那些探子口中亦没有实话,口中仍是赞声一片,偶尔夹杂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
“奉北使臣何时入京。”
“原本计划在五月下旬,但今年北方雨水格外多,时间或许会往后拖延。公子,您准备何时回京。”
“不急。”洛听风回头,烛光在他黑眸中化作星点,飘忽闪烁,“我得药时间晚,伤势过重,就算归心似箭,也只能缓慢前行。”
白钰:“属下明白。”
长公主曾掌一支金甲卫,如今他们散落各地,俨然融入皇城最坚固的防线,如果天权当真愚昧到无可救药,连仇敌都能原谅,那时,金甲卫将成为他们绝佳的助力。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们必须护舟舟周全。
雨势渐大,轮值的暗卫全部涌进客栈,世间无纷扰,几盏清酒下肚,倒也偷得清闲。
雨帘遮了一夜,清晨雨停,朦胧中透出几丝阴潮的气息。窗外,断断续续,时不时仍旧落几滴雨。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客栈门前。
洛听风一语成谶。
孙贤闹事后赖在程家不走,神神叨叨近乎疯魔,他中途昏过去一回,醒来后满口都是“贱民”“复仇”“保举”。
“什么保举。”
程裴永年过五十,却做一副儒生打扮,褒衣博带,端坐在正堂之上。下方之人何其狼狈,孙贤站着,韩仁邀他进屋换身衣裳,还吩咐丫鬟给他束发,但孙贤发疯,没人敢接近他。王述跪着,身上两个血窟窿触目惊心,只简单处理一下伤口,脸色已经白透了,嘴唇隐隐发紫,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气。
孙贤说话颠三倒四,程裴永大致能从他错乱的话语中理清前因后果,他一边听,眉间现出几条干涸的沟壑,丫鬟跪着给他奉茶,无论面前二人多么狼狈心焦,他不紧不慢端起,然后猛地一摔,直接将滚烫的茶盏摔到王述身上:“保举这种事也是你能作主的?”
王述扑在地上,浑身发颤:“老爷饶命。”
程裴用和颜悦色地安抚孙贤:“贤侄上了这狗奴才的当,青禾的确有贵客要来,却不是为公事,而是回乡探亲。我们程家与那位大人沾了一点亲缘,所以他路过青禾时才会赏光到寒舍小聚片刻,说不了几句话便要走的。”
孙贤当然不会信他的话,喉咙嘶哑道:“你要违背约定。”
“是这奴才胡说八道在先,我知贤侄受他蒙骗,所以才吃了苦头。不如这样,你尽管将他带回去,要打要罚随你处置。”程裴永知道孙家是孙明义作主,这是位大主顾,他不能把关系闹僵。然而孙明义那日不在家,孙贤发疯不肯回去,直至第二日下午,家仆将孙明义找来,孙老爷看见儿子乞丐一般在此胡搅蛮缠,顿觉颜面尽失,当场就要把他打死。
程裴永在一旁劝架,他只字不提保举,慢条斯理道:“那对男女我略有耳闻,与我程家有些渊源。我本意是让下人处理,可如今一看,是两个难缠的货色,孙老弟,不如你我二人联合,如此,也算还贤侄一个公道。”程家贵客中途不知被什么事耽搁,要推迟几天才能到,所以程裴永才有闲情与孙家周旋。
孙明义连声答应,孙贤依旧嚷嚷着“保举”,孙明义手段粗暴,直接让下人将他绑回家中,并且下令孙贤半月不许出门。
儿子不成器,仇还是要报。
那对男女的消息极难打探,但他们不信,小小青禾,居然还有他们问不出的名字。
两家将先前各种线索结合起来分析,知道二人要么闭门不出,但凡上街,必定光顾书坊,孙明义坚定认为儿子不会无缘无故对陌生人出。父子二人鲜少交流,孙贤性格阴郁,做事不会告诉别人理由,孙明义只能靠猜,他听闻最近青禾新出的话本中,有个丑角名字叫“孙咸”,孙贤定是对那名女子身份有了猜测,觉得她就是话本作者,以他的性格,定是觉得同名屈辱,所以要将人教训一番。
孙明义亦不能容忍此事,刚好,两卷话本都是从余记书铺出的,那条街是程裴永的地盘。
孙明义与程裴永,前者带上凶仆围客栈,后者命令伙计砸书铺。
青禾府衙大门敞开,徐大人仍旧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