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黑巷
舟舟坐在台下算账。
拨了好几遍算盘,抛去刻书成本,第三天,赚到的足有六两。
她六两,书铺掌柜余钱六两,总共十二两。
“前几天卖得不多,名气是一方面,话本集中在一间铺子是另一方面。”余钱与舟舟同坐一桌,今日他关了铺子,将破烂柜台拿去给木匠修理,自己则邀上舟舟与洛听风来茶楼听书。
他此前没太留意二人外貌与气质,今日同坐一桌,才发现二人虽然穿着平常,但仪态与旁人差异甚大,舟舟吃相文雅,洛听风端茶的姿势矜贵,丝毫没有市井气。要不是余钱亲眼看过舟舟的身份牌,他几乎要以为这二人是从哪个世家溜出来的少爷小姐,思来想去,大概是他们长得太好看了。
感慨之余,他默默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明明同样是人。
余钱叹了口气,继续说:“不过我们运气很好,韩先生是青禾有名的伯乐,被他相中的话本,只要在茶楼说上几遍,之后一定大卖。不仅如此,各地书商都有搜罗新货的习惯,他们嗅觉十分敏锐,只要这卷卖得好,你的名气一定大增,我们还能再赚。”
舟舟算盘珠子拨得清脆又响亮,声音藏不住喜悦:“洛听风,我马上就要出名了。”
买房上户指日可待。
她要买两栋大宅,一栋住,一栋看。
身为话本界的新人,她第二卷刚刚问世就被路过淘货的说书先生相中,韩先生拿不到状元楼的第一卷,直接从第二卷开始讲起,大家听惯了套路,去掉开头,故事听起来依然顺畅,他们注意力全集中在话本中“孙咸”这个小人身上,私下里还设了个赌局,赌下一次孙咸会吃几包盐。
“我就说,他果然咸死了。”
“正常人一次怎么可能吃那么多盐。哗众取宠。”
“斤斤计较什么,腾云驾雾都行,孙咸怎么不能吃盐。”
有争议,但反响意外不错,看热闹的普通百姓不会计较太多,当个乐子听了就是,只有几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觉得名字耳熟。
孙咸,孙贤?
大家视线不约而同朝堂下的孙贤望去,窃窃私语。
“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管他,我早看他不顺眼,要我说,孙咸这名字取得极妙。”
舟舟同样觉得这名字取得妙,心道:我真厉害。
说书人一卷说完,这场听客散了,还有下一场,舟舟目光一直在算盘上,右手戳着点心,慢条斯理将剩下的吃完,茶楼的点心师傅手艺不算太好,因为贵在茶水,所以做出来的东西甜腻且噎人,舟舟顺手摸到了旁边的小瓷杯,水已经凉了,她拿起凑到唇边。
余钱看着她自然的举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开口说话。他始终没看明白舟舟与洛听风之间的关系,不像主仆,也不像新婚夫妻,兄妹当然更不像,怪难琢磨的。余钱转了转眼珠子,心道这俩人的事我为什么要掺和,说出来大家都尴尬,索性装作没看见,他埋头算账。
舟舟抿到一口苦涩的茶水,皱了皱眉,她记得自己杯里是清水。
舟舟盯着茶杯发愣,她拿错了。
急忙瞥了一眼身边的洛听风,隔壁有小孩悄悄伸手偷邻桌的糖,洛听风就近观赏,看得津津有味,并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舟舟不动声色地把茶杯放回原地,忽然目光一惊,注意到上面残留了一点口脂红痕,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一边用余光留意洛听风动向,一边迅速把杯子又拿回来,指腹来回抹几下,当场销毁证据。
舟舟松了口气,将杯子原地放好后,装成没事人似的,拿起自己那杯清水咕嘟嘟一口饮尽压压惊。
好险。
真的好险。
洛听风静静等待舟舟清理完案发现场,片刻,收回视线,看见舟舟重新往杯中倒水,他眼中含笑:“糕点过于甜腻,确实让人想喝水。”
“是啊。”舟舟哈哈笑了几声,眼看洛听风握住茶杯,看架势是要往嘴里送水,她忍不住制止道,“喝浓茶夜里睡不好。”
“我醒神,接下来有正事干。”
舟舟眼睁睁看着他饮尽浓茶,不清楚那个位置是不是自己刚才抿过的地方,话说回来,她刚才喝过的地方洛听风有没有碰过?舟舟莫名觉得唇上有些热痒,无意识咬了一下唇瓣,疑惑:“你能有什么事。”
洛听风长眸斜侧,示意舟舟往那处看。
舟舟不明所以,顺着那边方向望去,看到角落里气势汹汹站着一群人,中间的正是孙贤。
“他?”舟舟写话本用的是假名,确定孙贤查不到自己头上,但他看这边的眼神狠戾,好像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一般。舟舟不解,说起来,那日在湖畔明明是孙贤出言侮辱在先,大家互不相识,怎样也轮不到他来发癫。
这份恶意来得蹊跷。
舟舟恍然大悟,对余钱说:“完了,冲你来的。”
余钱战
战兢兢:“我不认得他们。”
舟舟歪着脑袋:“总不能冲我,我脾气这么好,从不在外惹事。洛听风,你有没有招惹过他?”
洛听风果断:“没有。”
但他知道这些时日有两方势力紧盯他们所在的客栈。
一方是程家,一方是孙家,他们在附近徘徊,时不时派出几人进店询问他与舟舟的情况。店里都是将军府与公主府的人,自然没人搭理。那群人看见锦衣华服,不敢随意招惹,本想趁着人群不注意偷溜上楼查看情况,结果楼梯口也被守得严实,他们横竖找不到方法接近,只好自讨没趣,离开客栈。
如今总算逮到二人出门,一段时间跟踪下来,舟舟只往人多的地方走,闹市之中不好下手,孙贤等急了,他不知南下的那位大人几时能到青禾,再不动手肯定要错过大好机会。
今日乃天赐良机,这间茶楼靠近富宅民居,程家也在附近,孙贤打算先将洛听风擒住狠狠教训一顿,至于舟舟,附近绕巷众多,多的是清静好办事的地方,等王述痛快了,他们直接就能把人送到程老爷面前听候发落,等程裴永将状元楼的旧账一并算清,孙贤办事有功,顺理成章就能拿到保举名额。
舟舟满脑子只有赚钱,不想惹是生非,她对二人说:“不管他,我们回去吧。”
他们一动,孙贤那拨人也跟着动。
舟舟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迈出茶楼的那刻,她知道自己预感成真。
后面那群人加快脚步逐渐逼近,舟舟气急败坏地跺了两下脚:“又要我跑,敢追我,我要把他们腿打断!”
余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刚刚还说自己脾气好。”
舟舟一不小心说漏了心声,扭头佯装无事发生。她体力差得很,不可能跑过身后那群健壮的疯狗。
“洛听风,你行不行。”
洛听风好整以暇地问:“你指哪方面。”
余钱:“这种时候你们就不要说荤话了。”
洛听风冷冷瞥他一眼,继续对舟舟补充:“是要我打断他们的腿,还是扛着你的跑。”
余钱无地自容:“抱歉,是我龌龊。”
舟舟不假思索:“跑。”
话音落下,她立刻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捞到怀里,洛听风将舟舟横抱起来,几步将余钱远远抛在身后。
余钱眼泪都要掉出来:“大哥,等等我!”
舟舟没想到洛听风抱人方式意外贴心,他今天穿的应该是粗麻,怀里有些热,舟舟鼻间萦绕着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危急时刻,舟舟不着痕迹地缩回了贴在他胸膛上的手……真没有别的意思,反正抱都抱了,俩人贴得近,她是不小心才碰到的。
舟舟指节微蜷,心中暗暗感叹,不愧是她的护卫,她眼光真好。
洛听风专心在跑,舟舟挂在他身上,声音因为颠簸而有些颤抖:“好多人,那边也有。”
孙贤准备周全,大路两侧全是他的人,唯独留给他们侧边一条巷道通行,洛听风抱着舟舟闪进巷子,余钱紧随其后。
越往里走,地上杂物渐多,簸箕、烂菜、竹棍、木刺、铁锈钉、碎瓷片……什么都有。
肤浅的诡计,却让人不得不放慢脚步。
他们要么在此处被擒,要么分成两拨,一方阻拦,一方继续缓慢前行。
洛听风在此地把舟舟放下:“你们先走,我殿后。”
舟舟捏紧拳头,盯着幽暗的甬道,心烦意乱。
进去又能怎样,焉知里面会不会有拦路虎。
视线变暗,一只大手覆在她脑袋上,洛听风揉揉她头发,好像在安抚一只因为受惊而情绪不佳的小兽,温声道:“你不会有事的,往里走,我很快就能赶上。”
洛听风语气沉着冷静,莫名令人信服。
舟舟觉得自己中了邪,竟然真被他的温声细语哄住,她不耐烦地拍开他手:“乱摸什么。”
她不仅担心自己,同样担心洛听风。
“用完就丢,未免太无情。”洛听风无奈笑笑,继而转身,“余钱。”
“大哥,什么事。”
“你走前面。”
余钱拍拍瘦弱的胸脯,十分没底:“好的,我肯定死在舟舟前面。”
舟舟想不到什么自保的法子,她弯身捡起几枚瓷片,掌心被粗糙的边沿抵得发酸,舟舟捏紧了,她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余钱,你其实是个隐世高手对不对。”
余钱如法炮制,抱起两块砖,沉甸甸的分量令人安心,他依旧没底:“放心,我一定拖到大哥赶来再倒下。”
舟舟无语。
民宅区有四通八达的道路,王述带人在舟舟的必经之路上蹲守。
这是个很窄的路口,再拐几个角,往前走一刻钟就是程宅,程老爷通常乘轿往另一处宽敞的地方进出,富人都是如此,因而此地平
时没有人来。
终于,他听见缓慢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头儿,人来了。”一名细瘦男子匆匆过来报信,小声道,“只有一个。”
王述顿觉口干舌燥,挥手让别人走远:“各个路口看好,不准别人进来。”
他自己则躲在转角处,搓了搓手,只等人过来,他好一把将人抱住。
脚步声近了。
更近了。
近在咫尺!
“小娘子!”王述猛地朝来人扑过去,对面的女子垂着头,王述手臂大张,眼看就要将人搂至怀中,他脸上笑容还未绽开,女子抬起眼皮,冰冷眸光宛如淬毒的利刃。
王述来不及反应,暗中骤然一道寒光闪过,他肩膀传来一阵剧痛!王述脸色扭曲,利器贯穿了他的肩膀,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目光一点点转向侧方,那道暗器与他身体紧紧贴合,一滴血没有流出,接着,又一道寒光闪过,他另一侧肩膀也被贯穿。
王述张着嘴,五官因为剧痛绞成一团。
女子嫌恶开口:“我就知道,男人卑劣。”
她样貌冷傲,不是舟舟。
王述嘶哑的吼声因为惊恐哽咽在喉。
江篱袖箭对准他脖子,遗憾道:“虽然我很想这样做,但你的血会溅得到处都是,我家小主人不喜欢血腥气。”
王述身后的小弟全都傻了,他们想堵的只有舟舟,为什么冒出来一个女魔头?
他们看见刺穿王述的利箭,每个人都魂飞胆裂,他们想喊想跑,然而每个人都被利器抵住——身后有人。
死一般寂静。
江篱往后望了一眼,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以洛听风的身手,应该不至于她操心。
“暂时先这么着吧,把人打晕,找个角落丢了。”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孙府家丁。
孙贤趴在洛听风脚下,满头脏发乱得像在泥里滚过。
不该。
不该如此。
他出门带了三十人,另一处街道亦安排了三十人。小巷挤不下这么多人,孙贤被人群簇拥在中间,可如果他仔细数,跟随他前进的,只有十八个而已,他们全都倒下了,如今清醒的只有他。
清风宴上的暴徒折辱了孙贤的自尊,他看不惯洛听风这张与那人相似的脸,他甚至命令下人准备了两桶墨汁,就为将人制服后泼在他身上,孙贤发誓要让这张脸的主人狼狈不堪,他要在他身上写满污言秽语,要让他受尽屈辱和折磨。
可为什么,躺在地上的会是自己!
“贱民,贱民!”孙贤挣扎着想要起身,他喉咙发出低沉沉的吼声,“你敢动我,这辈子在青禾别想好过!你,还有那个贱……”
孙贤头皮剧痛,他头发被对方拽住,洛听风力气极大,轻而易举将他半个身子从地上提起。
“我一般这样提死人脑袋。”冷厉的声音回荡在逼仄的小巷中,洛听风黑眸寂静,前方是满地狼藉,碎瓷、木屑、铁钉……他容貌冷峻锋利,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凛冽杀气不断溢出,他凝视着孙贤,宛若深渊现世的修罗厉鬼,“但是,走过这条路,我能保证你还活着。”
孙贤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拼命挣扎:“贱民!你敢!让我爹知道了,他绝不会放过你!我身后还有、还有程家,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洛听风意兴阑珊,冷漠地说:“哦,那就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