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梦
洛听风踹齐四那一脚舟舟看得舒坦,她决定继续养洛听风。
吃了好多天客栈饭食,她几乎把菜肴尝了个遍,得出的结果是,厨子手艺中规中矩,口味以清淡为主,就像给病重之人准备的,没有什么特别惊艳的菜色。
舟舟打听到城里有家迎客酒楼,里面有道招牌滋补炖鸡,拿药材炖的,口味极其鲜美。
她问洛听风:“你想不想吃鸡。”
洛听风说:“不想。”
舟舟继续问:“你想不想喝鸡汤。”
“不想。”
舟舟坚持不懈:“你想不想吃炖鸡?”
洛听风忍俊不禁,再拖下去舟舟得急,他说:“想。”
“想就直说嘛,炖鸡而已,又不是吃不起。”舟舟心叹男人真是口是心非,什么话都憋着不说,还要她再三追问,真是好难养。
当即叫了一份滋补小母鸡。
左等右等都没上菜,她让洛听风去催。
江篱已在楼下恭候洛听风多时,她第一次与洛家人正面打交道。
洛将军三个儿子中,属洛听风最默默无闻,只因他没有随父兄一道入京,而他两位兄长在京中壮举已经传开:逼车醉梦巷,泼墨清风亭,引得朝臣议论纷纷,但仅限私下,他们不敢与洛氏撕破脸。
江篱暗中打量洛听风,他与舟舟相处时氛围和谐融洽,尽管如此,江篱知道洛听风绝非善茬。
洛家儿郎擅武,洛辞云和洛观雨秉性皆如烈焰般张扬,事实上,洛听风少年时也是如此,可就江篱短短半日所见,洛听风的气质可以冷漠、温和、懒散、漫不经心,唯独看不见大开大合的喜与怒。他很年轻,却仿佛已经被时间打磨掉年少时外溢的锋利和锐气,比同龄男子更显成熟气质。但真正温和的人不会像他刚才那样踹人踹得狠烈,洛听风很好地将本性隐匿于完美的皮囊之下,越沉默的,反而越令人胆寒。
江篱对上那双黑眸,默默在心中吸了一口气,她低头行礼:“少将军。”
此处距后厨近,是个闲杂人等不会靠近的隐蔽角落,洛听风反应平平,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长公主命我前来看顾郡主。”
她并非说要接舟舟回京。
江篱询问:“郡主的失忆症可有找大夫看过?”
白钰替答:“公子让我们寻过大夫,但青禾没有名医,他们一听是失忆,都说没有办法。”
“少将军是否在郡主面前提起过京城过往?”
“并无。”
洛听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他看过舟舟写的话本,她笔下京城与现实几乎无二,一草一木都描写得细致,但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她绝对没有恢复记忆,大概是写到京城时,脑海中第一印象就是如此,恐怕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想起了许多事。
唯独忘了人。
洛听风平静陈述:“你不打算带她回京。”
长公主私下派人,按时间算,江篱等人来此处是特意绕了远路,长公主不想让外人知道女儿行踪。
“是,长公主吩咐,如今并非回京的好时机。”她没有说明原因,“承蒙少将军看顾郡主多时,长公主说,日后若是有需要……”
洛听风肯定道:“京中出了变故。”
江篱一顿,再三衡量后,她缓慢地说:“外邦使臣筹备入京,郡主……不宜在此时露面。”
“奉北。”
“是。”江篱不由得多看他一眼,此等消息传得隐晦,洛听风不在庙堂,竟也能知晓得如此迅速,可见洛家势力已经深透朝堂。
奉北对大璃边境虎视眈眈,战败求和后,按照约定,应退兵还地,朝贡百年,如今使臣入京,是为两国处理战后事宜。然而郡主的封号不是白得,一旦大璃战败,她将是皇帝手中一枚极好用的棋子,比起亲生的公主,皇帝更乐意将她送出去。如今大璃虽胜,皇帝昏聩无能,以他宽宏愚善的“气度”,长公主丝毫不怀疑他会做出什么蠢事。她之所以敢让舟舟待在洛听风身边,就是因为倘若皇帝真要做出什么举动寒了军民的心,以洛将军强势,绝不会坐以待毙。
京城的天,要变了。
江篱还是担心舟舟,她必须先确定舟舟状况,才好决定是该循序渐进,还是一口气将过往全盘托出,如果郡主注定逃不过此劫,那么让她无忧无虑度过这一段时日,想来也是好的。
舟舟还在雅间等待,洛听风久久没有回来,她按捺不住,趴在二楼的栏杆前下望,她百无聊赖地等着,等到最后,小二已经端了鸡汤上来,洛听风还是没有回来。
舟舟顿时没了胃口,转身去寻人,洛听风已经端着米糕上楼,里面添了牛乳和蜜糖,江篱说舟舟嗜甜,所以要多放一些蜜。此外,以前在家中,牛乳每日必不可少,因为她夜里睡不好,喝下去后能安神,但因今天点了鸡汤,所以只上掺了牛乳的点心。舟舟离家后瘦了,按照她
用膳习惯,不会添第二碗饭,但会尽量多吃甜酪点心。
舟舟盯着洛听风手里的小碟,耸鼻嗅了嗅,气味香醇甜蜜:“给我的?”
“嗯。”
舟舟端着碗,欢欢喜喜回到雅间,背影轻松欢快,没有丝毫戒备。
很好哄。
洛听风心想。
回到座位上,舟舟主动给他分了条鸡腿,清汤澄澈,散出丝丝药香,药渣已经全部捞出,只留了几粒鲜红枸杞点缀,鸡肉不干不柴,嫩香且滑。
“等挣了钱,给你买身新衣裳。”舟舟自己也要换,世上总有人仅凭穿着给人下定论。这些天出现了许多麻烦,都觉得他们出身低微好欺凌,舟舟没少为此受气,等她换身好衣裳,应该能省去不少麻烦。
隔壁江篱闻言,抬起眼皮问白钰:“少将军为何要我们郡主给他买衣裳。”
言外之意,他们现在什么关系。
白钰:“说来话长。”
他粗略讲了经过,江篱不肯放过他,追问十分细致,包括舟舟每日饮食作息,吃了几碗米,就了几道菜,每天什么时辰起床,什么时候就寝。
“子时屋里烛灯才灭,偶尔早起,无事时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也可能午膳时间才出房门。”
乌蜀被舟舟一巴掌扇懵,此时终于回神:“她真是你们郡主?”
“当然。”
“你再说一遍郡主什么脾气?”
“郡主喜静,喜欢独处,温柔娴静善良大方重情重义。”
乌蜀摸脸,不可置信:“她扇我巴掌。”
“是,天真率性。”
“她有什么喜好。”
“偏爱收集各方游记,喜欢念诗词看文章,每日鸡鸣而起,孜孜不倦勤奋刻苦。”
乌蜀说:“白钰,你再说一遍,她这些天什么时候起床。”
白钰:“……”
晌午呢。
江篱说:“你们一群男子,怎知郡主不出房门就一定在睡。”
人群沉默。
江篱:“外界嘈杂,郡主喜静,必然在屋中刻苦。”
……
次日,舟舟一觉睡到晌午。
昨夜挑灯写话本写到半夜,她笔下的书生名叫“韩无”,已经进京,马上就要考试了,但她写到后来忍不住想,读书人只能埋头读书走科举吗?那么多人考不上,还有没有其他出路?她想去探一探。
青禾书院学堂众多,多数分布在书坊附近,外围造了景,松竹巍峨,屋前有假山池塘,池上建小亭几座,水中蓄养锦鲤,摆尾摇曳生机一片。
“孙兄,听闻你此番进京去了清风宴,如何?”
“我听说京城的高门贵女也会赴宴,那些小姐一个赛一个美丽高贵,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要是能娶到一个,随便哪一个,脸上不知多有光。”
“孙兄,你真没遇上几个红颜知己?有没有碰见尚书宰相,或者他们府上的千金公子?”
小亭上,一群阔家少爷将孙贤围住,遐想连篇。
大璃除了开国皇帝封的几家高等公爵承袭至今,后来的帝王几乎没有给皇室以外的人封过王爵,皇室血脉凋零,除血缘外,最重要的还是以实权论尊卑,文宰相武将军,比起烈性的将门女,大家更喜欢柔情似水的宰相千金,话本之中,除了公主,就属相府千金最受欢迎。
这群人不提不要紧,一提清风宴,孙贤的表情十分精彩。
京城确实富贵繁华,也是真的捧高踩低,就和如今的世道一样。京城有最看重权势的宦海,然而遍地权贵;是最惜才的圣域,却唯独不缺栋梁。
那里藏龙卧虎,厉害的人物太多了,孙贤是状元楼常客,倚仗这层关系才弄到赴清风宴的资格,他以为迎接他的是坦荡前程,可当他绞尽脑汁阿谀奉承时,清风宴被人毁了,有人往清风亭上挥笔泼墨,大声嘲笑他们文章迂腐。
泼墨之人姓洛。
孙贤以为大璃崇文,就连老天都偏爱他们读书人,可当他真正拜倒在王孙贵胄脚下时,才知权势不分文武,才知什么是高门显赫目中无人,哪怕是叫人魂牵梦萦的温柔闺秀,也是高不可攀冷漠疏离。
他以为男尊女卑天经地义,哪怕是公主,嫁人之后也要三从四德以夫为纲,可他突然见识到大璃还有位长公主,他没亲眼见过真人,在青禾时,他对外面传言不屑一顾,不信世上真有这种荒唐事,可进京之后,京中百姓依旧称其雍容尊贵,在她面前,连驸马都要低头。
话本都是假的。
京城是令人美梦破碎的地狱。
“孙兄,快与我们说一说。”
孙贤喉咙干涩,回到青禾,他好不容易找回曾经的傲气,他继续证明自己,道:“京城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听到一件稀罕事,容和郡主知道吗,身份何等尊贵,却因为京城第一才子退她香囊,伤心欲绝离
家出走。”
众人惊讶:“仅凭才子名号,已经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吗?”
孙贤微微一笑:“你若有才,带公主私奔都不成问题。”
“光有才不行,还得有钱!我们可不像那群穷秀才,信什么逆天改命的邪说。对了,孙兄,你看看这个。”有人拿出一卷话本,“这里面也写了京城,你看他是不是胡诌。”
孙贤只看几眼就把话本拍到地上:“假的,穷书生有什么好看的,穷人进京第一天就得饿死,写话本的肯定也是个穷书生,好色贪财,没见过世面。”
“孙兄莫气,话本嘛,看个乐子……”
“不过我觉得此人描写细腻,文风不似男子。”
“女人?”孙贤可笑,“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写这种东西?天下女子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他得意偏过头去,目光一滞。
池岸边,一名素衣女子静静望向此处,她面色沉静,大风阵阵,身后是漫天落花。
良久,她粉唇轻启,孙贤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他来不及细细打量她面庞,目光往她身侧男子扫去,孙贤猛地从石凳上站起,惊得一身冷汗。
像,太像了。
“孙兄,你怎么了?”
孙贤掌心发麻,良久,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可能,洛家那位怎么会出现在青禾,一定只是容貌相似。
再细看,也不是一模一样。
他不甘地看着洛听风,渐渐地,那张面孔与记忆重合。
孙贤嘴角勾起一抹不善的笑意,指着远处问:“那两位,你们有谁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