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价廉
余记书铺上了新话本。
舟舟沿用之前一时兴起想出来的名字《震惊 书生离乡后做了这种事》,第一卷不长,所以出书快。余钱直接把价格提到四钱,有人翻看几页后想买,听到价格后纷纷望而却步。
舟舟真诚发问:“你真的想做生意吗?”
一个上午过去,原本能促成的买卖一次没成,余钱身为书铺掌柜,竟然一点不心急,坐在角落气定神闲拨弄算盘,他劝舟舟也别急:“莫慌。”
他神秘莫测地笑了笑:“等着吧,一定会有人买。”
“谁?”
余钱问她:“你可知道我们这条街的末尾,有座状元楼?”
舟舟瞥了一眼角落翻书的洛听风:“听说过。”
不仅听过,前几天还进去了,差点被坑。
余钱莫名兴奋,他按捺住上扬的语调,尽量平静地说:“状元楼缺货了。”
舟舟好看的眼睛微微睁大,顿时回想起前几天在状元楼门外感受到的楼内震颤,她朝洛听风所在角落看了一眼,那人站在书架前翻书,手上捧着的正是她写的话本,洛听风怎样站都好看,修长的手指停在书页一角,低头时,寂静的目光停滞在页面上,他迟迟没有翻页,似乎在思索什么。
从状元楼出来后,他从头到尾的表现都没有异常。
舟舟收回目光,压低声音询问:“他缺货,你卖给他能赚吗?”
余钱对舟舟颇有好感,他并非好色之徒,于她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他轻咳一声,同样压低声音:“这么和你说吧,状元楼是青禾有钱人家才能进去的书坊……嗐,其实也不是只让有钱人进。状元楼以前主要做读书人生意,卖算学律法、时文经典之类,要知道。读书人越来越多,但考试就那么几场,每年考场都是人满为患,时不时还要向外征借场所,你说,这种情况,几个人考得上?但状元楼背后的东家有点路子。”
“什么路子?”
“众说纷纭,那东家在青禾有势力,在京城也有人脉,有人说他能让巡考对人多加照料,还有的说他们能弄到考题,而且不一定非要考,还能推举。钱给够了,人自然就上去了。”
“那原来就是个普通书铺,青禾唯一的状元郎曾经去那里买书。改名之后,状元楼身价大涨,他主要贵在闲书,对外放话说是为读书人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闲书价高,为的就是击退读书人的浮躁心思,锻炼人的心性。不然怎能考上状元。可是据我所知,以前那里根本不卖闲书,现在卖了,你猜他怎么卖?”
舟舟思索片刻,余钱既然问了,肯定不是普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样简单,既要谋财,又要维持书坊名声,肯定要欲擒故纵一番,她猜:“如果有人出十两,他肯定不会一口答应,先上演一番劝学,买家坚持要,他坚持不卖,甚至会痛心疾首斥责一番,然后买家大手一挥甩出百两黄金,说这个店我包下了!”
余钱笑道:“百两金多了,不过是这个道理。”
出的不是买书钱,是买官钱。正因如此,状元楼的话本不愁卖,一般等到附近书院散学,有钱人家的公子就会来此散财,他们的家人也会时不时光顾。
舟舟伸出食指去勾他的算盘珠子:“他们会高价收书吗。”
“我觉得会,就算讨价还价也足够了。最近新书少,以前的话本人家看腻了卖不出去,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
“是你的好时机。”舟舟一粒粒算珠拨过去,幽幽开口,“我只有二两。”
余钱笑了笑:“话不能这样说,是我们都赶上了好时候。有钱有闲的人才看话本,您的话本被他们买去,名气大增,您只要继续写,到时候何止二两,日进斗金不在话下。”
他故乡受灾后逃难至此,刚进城那会儿常被人欺辱,为了生活,他咬牙赁下一家书铺,如果生意做不下去,他无路可退,最坏的结果是被赶出城外继续漂泊。好在他选对了,青禾有钱人多,都喜欢看闲书,他书铺自开张以来生意红火,要是按如今的势头继续发展下去,他很快就能做一个真正的青禾人。
余钱欢欢喜喜地等待状元楼上门收书。
舟舟依然觉得状元楼可恶,她不认为那些人会花高价收书。不过她既然已经收了二两,第一卷话本如何卖、卖给谁,无论余钱将书价提到多高,好像都轮不到她来管。
“你确定他们会来吗?”舟舟问。
“我刚刚看到他们了,就在附近书坊,马上就能轮到我。”
舟舟立即默默走到角落,推着洛听风,把他往里面掖了掖。
余记书铺你来我往人声嘈杂,只有这一处角落是静的,大概是因为此处堆了许多杂物,加上光线昏暗,不如外面敞亮好看书。
前方无路,洛听风稍微侧身,他后背贴着墙,整个人已经被眼前纤弱的少女推至绝境,视线朝下,能看见她浓密的双睫扑闪,轻合的唇瓣
微微张开,天气有些干燥,她伸出一点粉舌轻轻舔了舔嘴唇,给上面添一抹水光。
洛听风眸色微暗,他手臂也贴在墙上,一手握住书卷,处于一个放松状态下任人摆布的状态,舟舟退开一点,奇道:“你好像正在准备被人搜身。”
“不搜身,你把我推到里面想做什么。”洛听风顺势往下接,冷冽的音色中带着淡淡揶揄,角落静,所以他声音很轻,每个字都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舟舟耳廓。
冰凉的潭水起了波澜,舟舟耳根微痒。
不得不承认,这人不仅脸好看,声音也好听,与他长相相配。
“躲一躲。”她小声说。
“躲谁。”
“状元楼的人,余钱说他们会来收书。”
晦暗之中,洛听风看见她耳根泛红,但她本人似乎无所察觉,仍然一本正经地给他描述现状:“状元楼缺货了,不是你砸缺货的吧。”
“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洛听风靠着墙,双手随意环在身前,讥诮地反问,“砸了楼,那些人还能让我全身而退?”
“……也对。总之我们在这里躲躲,余钱说他们马上就要来。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万一还记得我们,迁怒到别人生意上可不好。”
洛听风回想状元楼里那几个蠢货,他已经让白钰封了那些人的口,更何况,以那些人目前的身体状况,别说外出收书,下地走路都要三思。今日出来做事的肯定另有其人,没必要担心。
舟舟一想到自己写的话本可能落到那些人手上就糟心。
眼不见为净,舟舟不想看见状元楼伙计土色的衣裳,颜色仿佛雨天地里搅烂的泥,难看至极。
最后一排书架拥挤,上面堆的不都是书,还有杂物,舟舟所在高度恰好有几条缝隙若有若无透出她的脸,她避过身去,另一处还有。她试图将上面东西摆紧摆正,结果越摆越乱,舟舟耐心耗尽,抬手就想拍一拍书架泄愤,她手抬得高,对面是有棱有角的木头,这一掌下去书架没事,手肯定会疼。
洛听风攥住她手腕,侧身一退将人塞进角落。
舟舟觉得他把自己当饼翻,低声喝道:“你敢推我!”
“这么凶?”
舟舟怕疼,她后背磕到硬墙,眼里很快渗出泪来,挥掌方向也从书架转换成了洛听风,奈何她再用力,那条手臂被人禁锢住,就是纹丝不动。可她不会承认自己疼,更不会承认自己凶:“我脾气好得很。”
“那你刚刚想做什么。”洛听风隐隐带着笑意,薄情相笑起来也是多情,直到低头看见她眼尾飞出一缕潋滟的绯红,眸里隐隐溢出水光,他愣住。
二人离得太近,舟舟想往后仰,奈何后背紧紧贴住墙面,洛听风长腿堵在前方,更是狠狠断绝了她的去路,舟舟退无可退,寂静的书角连呼吸都是交错的,她侧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很快,受本能驱使,她仍旧不肯服输地抬头瞪他。
“起开。”区区护卫。
洛听风恍若未闻,他长眸微眯,专注地看着,直到那双水眸里泪光一点点褪去,她眼尾还是红的,在晦暗的角落艳丽到旖旎。
那双黑眸愈来愈暗,舟舟与他对视,突然感到一阵心慌。
“松手。”
她手腕还被洛听风抓住,这人好像总喜欢抓她手腕。他长得高,随意一拎她就得往上拔,她还是个膨面饼。
洛听风后知后觉松手,侧过身,神情埋在暗处。
外界交易才刚刚开始。
泥色衣裳的伙计进店扫视一圈:“小掌柜,店里生意不错。”
余钱殷勤地笑道:“承蒙大家关照,想找什么,随便看。”
那人语气很傲:“我们铺子里的京城货被扫荡空了,每日冷冷清清,不如你家小铺子热闹。”
余钱笑脸微微一僵。
那人继续:“京城嘛,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新货。你们这些作坊虽小,匠人也是混着用的,但大家都是生意人,肯定能体谅我们东家的心情,刚刚过来一路,他们都能理解。我们就想着,城里富贵人家偶尔也要换换口味,看看咱们普通的民间话本。”
他们在铺子里随意乱翻,指指点点,时不时将书拨到地上,他们直接从书上踩过去,洁净的纸面留下乌黑的脚印,余钱沉默地跟在后面弯腰捡起,只要他还想继续在这条街上做生意,就不能惹怒这些人。
舟舟缩在角落,撇去那些杂乱的心思,她听见外界人群的挖苦和嘲笑。原本人声嘈杂的余记书铺逐渐静了,只剩下一群指点江山的土色衣裳。
“哟,这就是新出的话本啊。”那人拎起来看了看,“逆水行舟,什么名字,不伦不类,没听说过,有远山书客名气大吗?第一卷未免太短,套路么……书生进京啊,有些俗气了,不过放在小铺子里,三十文还是能卖到的吧。”他往怀里一揣,根本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这样,我们都是正经生意人
,一口价,二两买断,包括你店里这些成书,日落前,全送到状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