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本
舟舟问:“什么是话本。”
冬景说:“不知道。”
冯姨说:“闲书。”
前来探望的张墨说:“看得少,兴阳铺子里没几本能看的,我还是喜欢钓鱼养鸟。舟舟,你真的决定写话本?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冬景补充嘲笑:“我当你有什么远大志向,脑袋空空,认识几个字罢了,还想写书。”
舟舟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和冬景打一架,她要扯冬景头发。
她暂且忍住动手的欲望去找慧无,彼时和尚们全都坐在佛堂前听刚回来的老方丈讲经,她坐在角落听了几句,听得昏昏欲睡,差点在梦中看破红尘:话本是什么,我真的能写话本吗,怎么写,写什么,一花一世界,一书一世界,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木鱼声声响,舟舟睡梦香。
咚。
咚。
咚。
京城,凤舞成祥的金炉上升起袅袅熏烟,一缕缕淡白在空中散开,薄而透的轻纱垂地,纱帐屏风内置一软塌,雍容华贵的妇人侧躺其中,她手臂斜撑,雪白纤长的手指微微蜷起靠在脑袋上,一双美目微阖。
脚步声近了,侍立左右的婢女青梅和苏叶看见来人后欠身行礼:“驸马。”
乐璟微微颔首,他是个儒雅俊逸的男子,京城富贵,时光留人,驸马与长公主一样瞧不出年纪,左右看才三十上下,婢女让步退开。乐璟本意不想惊动赵山岚,伸手将垂地的绒毯往上拉,赵山岚似有察觉,她睁开双眼,问:“几时了。”
旁边的青梅说:“回长公主,申时刚过。”
赵山岚扶着头,乐璟上前替她摁了摁穴位,并向下传唤膳食道:“午间未用的撤了,后厨做了新的,连带方才准备的山楂糕一并给长公主呈上来。”
青梅退下:“是。”
赵山岚让乐璟与她同坐,她看一眼角落香炉:“这安神香甚是好用,本宫只熏了片刻就觉困顿,舟舟却日日不得好睡,到了外面该如何是好。”
乐相逢仍未寻到,长公主与驸马整日心焦,常来女儿院子睹物思人。
乐璟神色也带倦意,叹道:“她心上积的东西多,忘不掉。”
“闻人家那小子最近如何。”
“他有些本事,出去当日便外出赴宴,我听说他还在留芳小园的院墙上做了一首《无题》,斥责权贵专横。”
赵山岚轻蔑地哼了一声:“无病呻吟,一个世家出去的少年郎,若非形势所迫,本宫就该打断他的腿。要是舟舟找不回来,别说一个闻人璋,就是整个闻人家,本宫都能让铁骑给他踏平!”
长公主怒气上头,乐璟哭笑不得地岔开话题:“不提他,方才我去书房转了一圈,舟舟之前让人运来的书一直没有整理,她睡不着时喜欢挑书来看,我翻了翻,大多是些冗长乏味的话本,用来催人入梦的。还有各地游记,其中有些片段被她勾画出来,写的是各地景物风俗,描写江源岭以南最多。”
赵山岚惊讶,江源岭横切大璃南北,往南多水乡,是鱼米富庶之地。他们一家受皇城约束,舟舟自出生以来一直无法踏出京城,又时常受外边流言困扰,心中压抑许久。最近好不容易等到禁令松弛,谁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舟舟就是在此时不见。
“你是说她很有可能去了南边。”
赵山岚正色起身,正要招手传唤下人,青梅已经急匆匆转进来呈上一封信:“长公主,洛家人传来的书信。”
信是洛听风手下白钰所写,用飞鸽紧急送至临城后,再由暗卫接手护送入京,由此确保对方能够收到。
赵山岚不知洛家人为何写信送到公主府,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洛氏在兴阳发现一名容貌与乐相逢几乎无异的女子,奈何对方失忆,他们不好确认身份。
失忆?赵山岚盯着那两个字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她与乐璟对视,对方表情同样震惊,他们的女儿,居然会失忆?
赵山岚长袖拂起的风挥到角落:“传江篱。”
余香袅袅,轻轻在空中散开。
兴阳,青山寺,佛香灰跌入黄铜炉中。
咚。
咚。
咚!
舟舟好像很久没这样安逸地睡过好觉,木鱼声将她唤醒,睁眼时发现方丈还在讲经,她在角落静悄悄打了个哈欠,觉得经文无趣,拍拍尘土起身离场。
舟舟满身失落地回到慈济堂。
三月末,洛听风一改之前进山频繁,他闲坐在院中擦拭长剑。剑身森寒,不知有没有沾过血,舟舟觉得肯定沾过,说不定还沾过人命,她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
洛听风抬眼,突然举剑朝她:“试试?”
舟舟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洛听风扬眉:“怕刀剑?”
舟舟退一步:“不怕。”
“拿着。”
舟舟又退一步:“真不怕。”
洛听风不再执着让她拿剑,将剑收入鞘中,然后走至一边的躺椅旁,就着暮春的残阳倒下。山寺钟鸣,夕阳西下,红色的霞晕染了半边天,同样罩着洛听风的脸。
“你找到草药了吗?”舟舟问。
“没有。”
“那怎么办。”
“要么抢,要么死。”
舟舟懂了,他刚刚拭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药在谁手上?”
“我先前的雇主。”
“你受伤也是因为他?”
“有些关联。”洛听风笑了笑,“受伤的不止我,还有很多与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们与他谈价,那人愿意把药给我,却不愿意给他们,他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性命。”
相处几日,舟舟很少看见洛听风笑,亦很少在他身上看见年轻人惯有的活力,他刚刚的笑容也是,映在夕阳下有些颓靡。
洛听风继续:“原先的药田在西南,那里被大火烧尽。抢救出来的种子被撒在各地,很多年前,曾在这里开过一片花。”
他声音很轻,由于伤重,说话没什么力气,此时话语突然停住,舟舟以为他自暴自弃,继而却发现他看剑的眼神直白,目光幽暗深邃,仿佛蕴含一团漆黑的烈火。
这种眼神令人胆寒,舟舟并不了解洛听风,他们关系不算好,顶多说过几句话而已,但她懂破釜沉舟和绝处逢生的道理,看他这副模样,她总觉风雨欲来十分不详,心道:他要去前雇主手里抢药吗?会不会出事?
洛听风深深看了舟舟一眼,转移话题:“听说你打算写话本,开始了?”
舟舟沮丧地说:“没有,我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
“比如?”洛听风好像在看戏一般。
“这个……我失忆了嘛,以前的东西记不起来了,我好像知道什么是话本,又好像不知道。我真的适合写话本吗,写了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能不能写,该怎样写,写了之后又该如何卖出去,我身边的人不太了解这些。”舟舟挪了挪脚尖,试探道,“你对话本有没有了解。”
洛听风毫不犹豫:“不了解。”
舟舟:“……”
舟舟:“那算了。”
她准备离开,没想到洛听风继续:“这几年不常看,以前偷闲的时候偶尔会翻,你现在要我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你不如直接到卖书的摊子上去翻,这样直截了当许多。”
舟舟醍醐灌顶:对,我怎么没想到直接去看。
“我知道了。”
次日,舟舟不要人陪,下山后直奔书铺。
兴阳镇小,书铺狭窄,到处堆满文人必备的经典书籍,舟舟目光到处扫,终于在角落找到话本。数量不多,并且顶上已经蒙尘,可见买的人少。
舟舟问:“掌柜,这些书好旧了,有没有新的?”
宁掌柜埋头算账:“你懂什么,这叫经典。”
舟舟纠正:“我说的是话本,《进京记》《赶考记》《升官记》,只有这三本,书页都黄了。除了书生高中当官,还有没有其他内容?”
宁掌柜说:“高中好啊,入乡随俗,来了兴阳就是要高中,走马游街,迎娶公主。”
这掌柜头好秃,舟舟心想。
她不满这人头也不抬,依旧耐下性子继续询问:“有没有其他的。”
宁掌柜终于察觉不对劲,与他说话的好像是个女子?他将视线从账本上移开,抬头一看,顿时奇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家铺子八百年不见女客,今天是怎么回事。
他上前问:“姑娘,来买书?”
“我想看看话本。”
“自己看的还是买给别人。”
“自己看。”
“你识字?”
“是。”
掌柜啧啧称奇:“识字的女子少,不巧,我这里只有《进京记》《赶考记》《升官记》,哦对了……”
他从别的地方抽出一本,啪一声拍在案上。
“还有《驸马传》。”
“为什么只有这些。”
“有就不错了。”掌柜确定兴阳小镇出不了长相这样标致的人,要是有早传开了,他不会不知道,于是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咱们兴阳地方小,女子识字的少,基本都是男子在读书,写书的只有一个老秀才,他只出这几本。”
“为什么不到外面进货?”
“小本买卖,读书人都没几个,大家忙着考功名,哪有心思看闲书。就这些,还是他们读书累了偶尔才来翻翻。你一个女儿家,还是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喏,我这儿还有《女则》《女训》,你……”
舟舟拿走《驸马传》,走到话本架前:“我再看看。”
掌柜语塞:“……也成,不过你可别白看书,看中了得买。”
舟舟说:“当然,我简单看两页,觉得好就买。”
等掌柜转身,舟舟一目十行扫过去,飞速地翻着书页。
沙沙沙。
啊,三页,一不小心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