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十一月底,伊达航出差办案,一个人在家闲来无事的娜塔莉心血来潮的决定在晓美秋也的假期结束之前去看望一下他。
于是,她成了第一个直面了失去松田阵平后的晓美秋也过着怎样日子的人。
虽然能看出屋内有收拾过的痕迹,可是几乎堆满了半个客厅的空啤酒瓶还是足以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酒精微醺的气味,而晓美秋也——他在地板上潦草的睡倒,亮着荧屏的电脑屏幕被放置在附近的茶几上,旁边堆了几排开着的、或是还没来得及开的啤酒罐。
室内所有的窗帘几乎都被合上,日光艰难的透过纱质的窗帘透了进来,有几缕落在晓美秋也的侧脸上,将大片的苍白和病态的红晕隐约展示了出来。
敲门了数次无人回应才使用了备用钥匙的娜塔莉没能克制住自己尖叫出声,她松开手中装着食材的袋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一路上被波及的玻璃瓶叮叮当当的敲着地板,她晃着晓美秋也的肩、喊着他的名字,然而后者始终没有动静。
喝了这么多酒,不会、不会是……
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娜塔莉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连忙拨电话给了自己的未婚夫,在语无伦次的说清楚发生了什么后,那侧的伊达航安抚了她几句,随后利落的挂断了电话。
十多分钟后,一位自称名叫高木涉的男性警员赶到了,他皱着眉推门进来,在掏出警官证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后二话不说便搂着晓美秋也的肩膀、抄起他的腿弯,急匆匆的带着人就往楼下停靠的车跑去。
娜塔莉将落在门前的塑料袋随手丢在沙发上,然后她快速的锁好门,追着一起下了楼。
一小时后,医生否认了两人“酒精中毒”的猜测。
“从血检结果来看还不是那么危险的情况,”他说:“但是也不太乐观啊,胃部空空如也并且成萎缩状态,看起来至少有1-2天没有好好进食的样子了。”
“除此之外,他的肝脏肾脏也明显在负荷运转,谷丙转氨酶和谷草转氨酶含量过高,这是长期过量饮酒会导致的,结合他胃部的异常状态,我们怀疑患者在用饮酒的饱腹感代替进食,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影响到血压继而给压力到心脏,以及会出现胃病等连锁的问题,家属多操心一下。”
……
什么叫,用饮酒的饱腹感代替进食?
想起满室的酒瓶,娜塔莉身形一晃,差点当场晕过去。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伊达航那里,他在短暂的震惊后,随后被无力感吞没。
并不是酒精中毒的晓美秋也在两个小时后转醒,一般来说,睁开双眼看到完全陌生的场景时,正常人的第一反应都应该是感到惶恐、随后立即确认身处的位置,然而转动眼珠的晓美秋也甚至连疑惑的情绪都没有,他撇过头看了一眼面露担忧的娜塔莉,再一次慢慢的合上了眼帘。
“谢谢娜塔莉小姐了,别担心,我没事,”他说:“只是昨晚熬夜,睡眠不足罢了。”
与其说他当时的状态是在补眠,不如说他更像是在昏迷……
几次张嘴的娜塔莉却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握紧拳努力压下了所有的忧虑,故作轻松的勾起了一个温柔的微笑:“辛苦了,晓美君,你肚子饿吗?这家医院的病号餐口味比较清淡——”很适合安抚你现在脆弱敏感的肠胃。
“啊,不用了,谢谢,”晓美秋也打断了她的好意:“我现在吃不下东西。”
“吃不下,是指……?”
“所有吃进去的东西都会吐出来。”晓美秋也抬手比划了一个“进来”和“出去”的动作,笑了笑:“浪费食物,还是算了吧。”
“……晓美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不以为意的晓美秋也默默掐算了一下:“差不多六七天前吧。”
听他轻描淡写的说着如比恐怖的事,娜塔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和伊达航是想过这个问题的——松田阵平离开后,晓美秋也恐怕在短时间内很难走出来这个问题,但是在考量了社交礼仪等诸多因素后,思来想去的伊达航还是决定多给晓美秋也一些收拾自己的时间,他认为晓美秋也应该不至于脆弱到以泪洗面的地步,他觉得他这位同期应该比想象中要坚韧的多才对。
但是,他错了,没有了“家”的晓美秋也比想象中的还要不堪一击。
要不是娜塔莉今天来这一趟,他搞不好真的会一个人死在那没有光的房子里,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甚至还维持着不以为意的冷淡,仿佛身体上虚弱感和不适感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少困扰似的。
对自己持续一周无法停止的呕吐和饥饿无动于衷,却又并不像是刻意寻死的样子——晓美秋也还会主动寻找饱腹的替代品,即使酗酒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最差选择,但只要他这份微弱的求生欲还存在,一切就还不算晚。
想通这一点的娜塔莉立刻打起精神道:“一个人过很辛苦的话,要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吗?”
她看着晓美秋也没有露出抵触的表情,才继续道:“……航君他一直很担心你,晓美君的手臂也还没有完全痊愈吧?要不要考虑让我们来照顾你一阵子呢?”
——照顾好自己。笨蛋。
生出的哀恸被及时按了下来,在胸膛剧烈起伏了几次后,晓美秋也突然冲娜塔莉咧开嘴笑了:“啊……哈哈,是吗,班长担心我呀……”
“不过还是算了吧,谢谢,心领了。”
看着他眉眼中的恍惚之色,娜塔莉皱起了眉:“可是,晓美君现在这样真的没办法让我们放下心来,你是觉得会麻烦我们吗?不用考虑这样的问题——”
“谢谢,但是真的不必了。”
晓美秋也用温和的声线打断了她:“你和班长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吧?太过关照我的话班长会吃醋吧,哈哈,娜塔莉小姐还是不要把注意力分给外人比较好。”
仍然想要争取一下的娜塔莉固执的拨通了伊达航的电话,她当着晓美秋也的面在阐述了自己的想法后开着免提询问道:“航君,你会介意我邀请晓美君来家里住吗?”
“当然不介意,晓美,既然有困难,就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班长啊,”晓美秋也叹息道:“我说‘算了吧’,并不是在跟你们说客套话啊。”
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又轻声笑了起来。
“你和娜塔莉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
“出于一时的怜悯之心捡流浪猫狗回去,后续却无法负责到底……是非常不负责的行为哦,班长。”
伊达航和娜塔莉会组成属于他们二人的“家”,他们两个是无法给晓美秋也一个“家”的。
贪恋一时的温暖,没有任何意义。
喜爱的时候如胶似漆,不爱的时候又果断抛弃,城市里苟且求生的流浪动物们,大多都是经历了这些才沦落到那种境地的吧。
不想再被抛弃一次的晓美秋也,只会拒绝伊达航的好意。
“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振作起来了吧,班长。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他说:“毕竟——”
毕竟那是松田阵平留给他唯一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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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最大限度的让娜塔莉不要过于担心,晓美秋也十分配合的完成了一系列的检查。
血样检测能看出的信息不多,他的器官上也没有明显的病变。
心中早已有了猜测的医生却苦于晓美秋也看似配合实则不配合的态度而迟迟无法下结论,不管怎么说,一问三不知的病人哪怕是华佗在世也同样无可奈何啊!
好在还有心软又靠谱的娜塔莉愿意积极交流,她在斟酌了许久后,挑着说了一些发生过的事告知了焦头烂额的医生。
医生终于自信道:病人应该不是所谓的厌食症。
“我认为更像是一种创伤应激后遗症,也就是ptsd,你们当警察的在这方面比我懂吧。”医生说:“追寻饱腹感证明你身体的求生欲尚存,那么就可以考虑是心理上的病因了。”
因为松田阵平在告别的时候说了他想要吃寿喜锅,所以触发了关键词吗?
即使晓美秋也并不认同医生的结论,他还是顺着对方的思路漫不经心的想着。
“心理疾病除了用药干预外最重要的是自我开导,”神色复杂的医生苦口婆心:“试着走出这段恋情、或者开启一段新的恋情如何?人死如灯灭,最重要的还是活下来向前看,再退一步来讲,你死去的恋人一定也不想看到你如今生不如死的样子吧?”
医生说的很好,给的建议也都很实在——
但是在告别了娜塔莉后,面无表情的晓美秋也在归途中将装着马普替林的塑料袋扔进了垃圾桶。
只要稍微引导一下,这些医生就觉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并立刻开出了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可惜了,他不需要药物,也不需要什么新的恋情,很难说他残留下的对松田阵平的爱意如今能不能越过他对田代忠嗣的恨意,吃不下东西?会继续变的虚弱?这些根本不算问题、更不算病,只要亲手杀了田代忠嗣想必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上吧。
在路过一家酒吧时,晓美秋也停下了脚步。
十一月马上就要结束,同时,意味着他的假期马上也要结束了,既然这样,抓住自由的尾巴再放纵一把不是挺好的吗?虽然不管是医生、班长还是娜塔莉都严令他戒酒,但,折腾了这么久肚子会饿是正常的吧?与其搞什么喊口号一样的精神疗法——
不如用老办法,先渡过今晚再说吧?
这么想着的晓美秋也推开了染着炫目灯光的玻璃门。
……
直到凌晨,晓美秋也才踉跄着脚步重新踏上回去的路。
由于在短期内频繁摄入酒精的缘故,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么容易醉了,体质上的进步并没有衍生出什么自豪感,进入不到那种朦朦胧胧的状态的话,他是无法见到松田阵平的。
伤脑筋,感觉肚子都撑到了却还保有意识,下一次还是试试度数再高一点的酒吧……
明明脚步已经开始虚浮、眼前也开始有点模糊,但不知为何,大脑却依旧清醒的指挥着他继续思考,这是一种比宿醉要更难受的状态——尤其,在本人其实想要失去意识的时候。
算了,晓美秋也想,在酒吧躺倒和在大街上躺倒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他这张脸意外的在民众间还有那么一点辨识度,要是被人拍到发上网,搞不好警视厅那边会因为丢面子再给他一个月假期……啊,虽然这样也很好,但目前他还有不得不回警视厅去才能做到的事……
于是,晓美秋也决定在前面拐角处的一条巷子里歇脚,他对东京哪里有适合藏匿自己的暗巷这件事,还是可以自信的用了如指掌来形容的。
靠在巷中湿滑的墙面上缓缓坐下,将脸埋在膝盖里的晓美秋也毫无防备心的在醺醺醉意中开始小憩,到了深夜的这个时间,恐怕连混混之类的人也早就回家睡觉了,就算真的遇上了那种不入流的家伙,最多也就是被抢走钱包而已,无所谓了。
他闭上眼睛。
却没能如愿的安睡——
因为耳边响起了虽然很轻,但还是能辨认出是有人在走过来的脚步声。
……唉,运气实在是有点差。
懒的睁眼的晓美秋也只是缩了缩身体:“钱包在外套口袋里,自己拿,拿了赶紧走。”
是不是该让他把证件给我留下来着?算了,这个也很无所谓,只要别心血来潮给我一刀就都能接受……但是再仔细一想,这个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都很无所谓……
然而,那走到他面前的人却没有拿走他的钱包,他反而在犹豫了一阵子后——
蹲在了晓美秋也的身边。
心中感到奇怪却仍不打算搭理对方的晓美秋也继续摸寻着困意,就在他快要成功昏睡过去时,那蹲在他身边一直保持沉默的怪人开口了。
他说:“晓美,快回家吧。”
虚虚环抱着双腿的手瞬间掐进了腿上的肉,晓美秋也猛地睁开眼睛,从膝盖缝隙中穿过的视线落到了地面上,他心如擂鼓,好容易才从头晕目眩的状态中分出一部分力气去控制自己不要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诸伏景光。
怎么回事?诸伏景光跑来这种犄角旮旯干什么?难道现在的地下组织都流行在这种地方搞业绩考核了吗?前阵子刚在降谷零那里演了一出,怎么现在就要想新的剧本了吗?!
对、对,新的剧本,得想新的剧本,不能害诸伏景光暴露,快点动起来,快点动起来帮他解围——
他挣扎着坐正,喘着气将后脑勺顶在墙壁上去看向诸伏景光,却没能如愿看清那张想象中的脸,拉起兜帽的诸伏景光将自己的面容完全隐藏在了夜色下。
“回家?”晓美秋也张了张嘴,他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一样恍惚的笑了:“我没有家。”
倒也不全是在演戏,他迷迷糊糊的想,即使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有可能对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抱有怜悯之心吧?好了,你关心过我了,是我不识好歹,所以赶紧走吧,好心的卧底先生。
然而,卧底先生并没有走,他甚至向前挪了一小段距离,直到他能握住晓美秋也的手。
“回家吧,晓美。”他再一次说:“会生病的。”
“……”
晓美秋也狠狠的甩开了那只干燥温暖的手,他在别过头去的同时恶狠狠的低吼:“我说我没有家可以回,你是听不懂吗?!哪里来的家伙在这多管闲事,你——”
那被粗暴甩掉的温暖又一次握住了他。
酝酿了许久的委屈突然从胸口处爆发,晓美秋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冲出眼眶,他哆嗦着嘴唇,硬起心肠又一次甩开了那只手,同时颤颤巍巍的站起,打算尽职尽责的扮演一名失控的酒鬼,在这暗巷里无理的闹腾一顿后被诸伏景光揍一顿——
他挥过去了软绵绵的一拳,却被对方握住、并借力顺势将他整个人扯进了怀里。
诸伏景光的声音听上去难过极了。
“没有人跟着我,”他说完后,又压低嗓音重复了一次:“应该没有人跟着我。”
“是我担心你才来的,别害怕,没事的。”
……
啊,对了,他可是公安啊,即使是卧底中的公安,也是耳通八方的公安啊。
在身体里无序冲撞的情感冲破了道道枷锁,晓美秋也带着哭腔在诸伏景光的怀里发着抖:“你知道了?你知道了……”
“我知道,”诸伏景光压抑道:“……我都知道。”
萩原研二的死讯,松田阵平的死讯,他和降谷零都知道。
但他们尚在卧底任务中,没有办法悼念友人,甚至去墓前送一束花也要辗转于他人之手、或是找机会藏头露面的做。
尤其在组织盯上了晓美秋也后,他更要谨言慎行,尽力尽快的找机会将这消息送出去。
只是他没想到,松田阵平会这么突然的离开,他更没想到,松田阵平和晓美秋也居然是那种关系。
“你们看上的苗子,和之前殉职的那位警察是这种关系哦。”
金发的女人比了一个一看就心知肚明的手势:“听说他和波本在女人的问题上有过争执?双性恋啊,真有趣,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现成的、绝佳的趁虚而入的机会近在眼前,不是吗?”
只一番话就让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如坠冰窟,鉴于“安室透”和晓美秋也有过似乎无法调解的纠纷,组织想要派遣代号成员苏格兰或者莱伊去晓美秋也那碰碰运气。
“他现在显然更喜欢男人,”千面魔女说:“该做什么,还需要教你们吗?”
说的好听一点,是对晓美秋也用蜂蜜陷阱邀请他沦陷;难听一点的话,是色/诱这沉溺在悲痛中无可自拔的可怜人,让他心甘情愿的坠入到黑暗里去。
苏格兰,也就是诸伏景光并不想让莱伊染指自己的同期,在这件事上他竭力争取,甚至搬出了他喜欢这种类型的借口,才得以找到机会名正言顺的和晓美秋也独处一小段时间。
“虽然受到了打击,但那位晓美警官是个敏锐的人,”他冷淡的拒绝了组织派人跟随的提议:“我要用一段偶遇来打开突破口,不要妨碍我。”
计划着要玩弄晓美秋也感情的苏格兰,却只是想要他回家去而已。
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在街边醉倒,也太可怜了一点。
可是浑身发抖的晓美秋也却只是哭泣着、重复着——
“我没有家了。”
啊,对了,松田阵平给了他一个“家”,现在松田阵平死了,那么这个“家”当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
既然这样……
“怎么会呢,晓美警官。”
感受着身后窥伺而来的视线,为组织仍然派人来监视自己而心生烦躁的诸伏景光略有些急切的开口:“如果你愿意等……”
“我来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
…………
晓美秋也穿上了熨烫的服服帖帖的警服。
他的眉眼里仍有些许恍惚和郁结的神色,但这些和之前比起来,已经缓解了许多。
认真的装好电脑、认真的踩好鞋子、认真的提起今日被允许扔掉的垃圾。
“我出发了!”
他冲空无一人的室内,认真的宣告。
阳光洒在盘中孤零零的三明治上,平添了一丝在冬日里难得寻觅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