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这是自从和松田阵平一行人认识、不,从入学以来,晓美秋也第一次离开他擅长的领域,主动下场参与事件——作为警校的合作商户,外守洗衣店所处的位置并不算远,心急火燎的一行人为了真相又脚步快到简直要起飞,没有多余的空闲留给晓美秋也去做调查。
擅长通过收集情报武装自己,且喜欢通过靠掌握情报让自己保持稳定的晓美秋也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
……甚至,他有点愉悦。
从大学至警校临近毕业,在这摊开来看并不算短的时间里,他一直保持着对诸伏景光的兴趣,从浓烈的憧憬中诞生的恶意随着时间的流逝并没有被净化,反而如同烧水壶底积攒的杂质和污垢一般,水越是沸腾,生出的污秽越是如附骨之疽一般难分难舍。
这扭曲的源头甚至是荒诞又可笑的。
“大家都有家人,只有我什么也没有。”
即使松田阵平的父亲在被诬陷后自毁了后半生,但有松田丈太郎在的地方就是松田阵平可以回的家,他依旧可以在与自己的父亲争吵并摔门而出后的某一天,重新回去那里。
但晓美秋也不同。
他没有家,从出生起就没有过,自然没有可以称得上是“能回去的”地方。
家人、家,是晓美秋也极度渴望的存在,只要能得到这一方归处,他愿意将所有属于自己的筹码都摆上博弈桌。
所以,他始终无法理解诸伏景光在失去美满的家庭后能够保持稳定的自我,他没有表现出绝望,也并不失望,即使在夜晚被噩梦缠身也没有惶惶终日,始终沐浴在阳光下,站立时的背部挺出令人羡慕的弧度。
光是设想去玩这么一场得到家人又失去的游戏,晓美秋也就觉得自己快要恨到发疯,他真的很想问诸伏景光——为什么你不发疯?
是因为诸伏高明,你那稳重可靠的兄长吗?
是因为降谷零,你那同甘共苦的挚友吗?
是因为想要成为警察,你那越过普通的高尚理想吗?
——好奇。
和信赖的同伴一同抽丝剥茧,在猝不及防间揪出了困扰自己十五年的真凶,诸伏景光现在会想些什么的?是父母早已变得模糊的脸,还是兄长严厉的劝告?是伙伴担忧的话语,还是血亲临死前的惨叫?是充斥于心的浩然正气,还是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恨意?
——好奇。
晓美秋也自己也很清楚,仗着手握技术去侵犯他人的隐私是非常差劲的行为,私下翻遍诸伏景光的人生这件事若是被本人知道,恐怕他们好不容易粘合在一起的关系会立刻破裂——但他已经无法收手、甚至在过程中亦从未想过要收手,回忆起最开始时只是想要了解诸伏景光的自己,就算是晓美秋也本人也会露出讽刺的笑容。
长野惨案的事发始末、出警记录、在案供述文本、后续人员去向,他恐怕比患过失忆症的当事人要更加清楚;外守有里、山村操,大和敢助、上原由衣,那些被记得的、被遗忘的、变的陌生的人,反而是局外人将他们的脸和姓名牢牢匹配在了一起。
从大学时期伸出援手的一面之交、到警校时期的数次生死相托,恐怕温柔良善的诸伏景光从未想过,他能有福气拥有这么一个同期。
唯一真切困扰到晓美秋也的只有那桩惨案没有结局,当然了,因为十五年过去,凶手仍未伏法,而如今,能够熟读且背诵“诸伏景光的一生”的晓美秋也感到自己已然摸到了真相的边缘,想起那个因为急性盲肠炎及并发症的发作而死在诸伏景光父亲名下班级的,名为外守有里的小女孩——外守有里,如果他收束情报网所得出的推测没有出错,那么毋庸置疑,她是那块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拼图,是造就了那场惨剧的源头。
虽然外守一的动机中仍有说不通的地方,不过……对他而言,这件事其实并不是很重要,毕竟晓美秋也其实只是想知道,若是诸伏景光发现深爱他的父母被残忍杀害这件事和儿时的玩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好奇。
哈哈,他真的、他真的太好奇了。
好奇到在赶往外守洗衣店的途中,他全程都无法控制住自己嘴角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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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不该被忽略的事,那就是之所以诸伏景光会注意到来自身边的异常,是因为近期发生在附近的那起幼童绑架案,而根据诸伏景光认为那名被绑架的儿童有着酷似外守有里的外貌来推测,这件事恐怕八成、不,恐怕就是外守一做的。
“抓一个长得像自己女儿的小孩?”
百思不得其解的松田阵平直白的表达着自己的诧异:“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女儿长大成人后外守一很失落,他想要怀念再也回不去的旧日父女时光?”
欲言又止的诸伏景光在情感上略微挣扎了一下,还是开口解释了:“外守有里在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他想了想,继续补充道:“差不多在六、七岁那年吧。”
嗯,这么做的外守一怎么能不算是在怀念回不去的旧日父女时光呢?
大脑中翻涌着恶意的晓美秋也笑着这样想。
“你们有想好一下子该怎么行动吗?”萩原研二提起正事:“我们五个人制服一个大叔还是很容易的,问题是——”
“他手里有人质,还是小孩子。”板着脸的伊达航面上的神情非常的严肃:“这次行动要多观察再下手,我们自己受伤倒是没什么,就怕小孩出差错。”
降谷零摇了摇手机:“顺便一提,我已经报警说明了情况,如果情况不对——”
“就只用先拖住他,对吧?”松田阵平很自然的接道。
……其他的不提,他们之间互相接话的能力确实是有所提升。
不过很意外的是,警察那边居然表示因为被其他事件拖住了脚步,虽然很抱歉,但还是告知他们会延迟这边的出警,晓美秋也忍着去摸自己下巴的动作想起了一些东西——当初长野惨案发生时的长野警察同样也是延迟出警,明明女主人临死前拨打了报警电话,警察却在诸伏高明回家后才登门,足足延迟了快半天……虽然东京的警察表示只会延迟半小时,但考虑到他们一行人估摸着只需要三分钟就能赶到目标洗衣店,已知降谷零、松田阵平和伊达航均在场,问年老色衰、啊不,年老体弱的外守一能挨这帮大猩猩几拳?
但不得不想歪一点的是,十五年前的长野县警察、以及今天的东京警察在外守一的事件上竟然都存在延迟出警的情况,感觉多少有种宿命论在里面啊……嘶,不对,学计算机科学技术的哪能推崇唯心主义?他晓美秋也从来不相信什么命运啊因果啊之类的存在,果然,只是一些相当微妙的巧合吧。
大战在前仍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晓美秋也被拍了一下脑袋。
“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你记得躲远点。”松田阵平冲他努努嘴:“我们几个制服罪犯的时候有些下手没分寸,会顾不上你。”
“阵平,你平时训练我的时候哪次有过分寸?”感到好笑的晓美秋也道:“我好歹也是警校生,对付一般市民绰绰有余吧?”
呃,即使是杀过人的外守一也能算是一般市民,吧?
“而且……”他捏了捏松田阵平缠着绷带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前几天和hagi一起逗猫被抓了一下。”满脸写着不自在的松田阵平轻轻摇晃了一下手腕,别扭的挣脱了晓美秋也羽毛似的力道:“没什么大事,医生说敷几天药就好。”
由于不可告人的原因而心情异常愉悦的晓美秋也开始满嘴跑火车:“受伤的阵平老师难道不应该是由我来保护吗?”
“啧!大言不惭!”松田阵平差点因为这称呼喷出来:“不用你瞎操心!离远点就算我谢谢你做出的贡献了!”
只听到这句话的降谷零忍不住吐槽:“你到底是怎么把心里想的意思表达成这样的?”
听完全程的萩原研二跟着忍俊不禁:“小阵平你就直白的说自己担心aki酱不行吗……哎呦别打别打!我们到了!!”
——外守洗衣店到了。
从神情到目光都变得严肃起来的几人训练有素的采用了所学的战术姿态,他们猫着腰,从一个整体中有条不紊的拆出几组,分别从两侧逼近了外守洗衣店的大门,在和伊达航用手势进行了一系列交流后,清了清嗓子的降谷零前跨一步,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大门外。
“不好意思打扰啦!外守大叔你在吗?”他用与平日无异的、一听就是在校学生常用的腔调喊道:“还可以下单洗衣吗?很急很急,明天要用的。”
……
耳朵贴着墙壁的晓美秋也皱了皱眉。
没有回应,屋内也没有发出洗衣机在运转或是有谁在走动的声音,外守一不在?那为什么洗衣店灯火通明、大门敞开?就算洗衣店里没有什么贵重物品,这也不符合常理。
脑子里纷飞过的念头最终汇成一个词——陷阱。
但这也说不通,人类不可能未卜先知,他们之间更不可能有内鬼,那么外守一怎么会知道他们决定在今晚临时起意展开行动,还提前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除非……有不可能的可能性存在,真的是诸伏景光先发现外守一的存在的吗?有没有可能,早在这之前外守一就已经认出了他?
顺着这条思路继续思考下去,为什么外守一的洗衣店正好开在诸伏景光就读的警校外?为什么他突然绑架了一个面容酷似外守有里的小孩?若不是他此次贸然出手,诸伏景光根本无法将两件事串在一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距离被发现还需要一段时间,毕竟谁能想到杀害诸伏景光父母的凶手恰巧在他本人身边?
如果这一切根本不是万里挑一的巧合,那么这个外守一、这个外守一……
他根本就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跟在诸伏景光的身边!只是这一次被发现了而已!
冷汗顺着晓美秋也的额头滑下、而后落入他的衣襟里,在最初的惊悚感褪去后,取而代之的是直冲头颅的愉悦感所附赠的眩晕感——
杀害父母的凶手一直围在自己的身边活动,在从幼童到青年的漫长时光里,他也许给你指过路,也许卖过你香甜的冰淇淋,他曾经和你打过招呼、收了你的钱后给你洗过衣服……
这个外守一,会成为击溃诸伏景光心理防线的存在吗?
好奇。
好奇好奇好奇——
好奇诸伏景光知道这件事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好奇他是否会因此感到恐惧,他是否会因此愤怒、或是因此崩溃,是否能守住自己的那份稳定?
没关系,晓美秋也想,没关系的,如果诸伏景光真的因为外守一而崩溃,他也完全理解、并发自内心的怜惜他,他会作为朋友用自己所能用的所有手段让外守一日后的档案沾满污泥;重大杀人案在日本很难被判死刑,但没关系,社会影响恶劣的话完全有机会对他处以极刑,在那时,崩溃到只想要复仇的诸伏景光一定不会介意自己家的惨剧被全日本口口相传,只要国民请愿率达到一定比重,再有他在背后煽风点火,想必外守一一定会死的让大家都很满意。
……
这是外守一应得的,对吧
如果一切顺利,为诸伏景光做到这些的、没有家的他可以和失去一切的诸伏景光组成一个新的家吗?
……不,好像不对,诸伏景光还没有失去一切,他还有个在长野当警察的哥哥,但这也没关系,只要诸伏景光愿意和他成为家人,那么,家人的家人当然也是家人,即使那位长野孔明对他有所不满,是家人的话,他什么都可以接受。
只要……是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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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复了几次试探依旧没有得到回应后,沉着脸的降谷零果断做出了突进的手势,一马当先的冲了进去。
——不得不说,他的肤色相当适合执行夜间任务或是潜伏任务啊。
跟着大部队鱼贯而入的晓美秋也仍有余裕想一些失礼的东西,他的身前是始终用肩膀卡住他的走位、以此将他拢在自己保护范围内的松田阵平。
晓美秋也忍不住抬起虚握成拳的手,轻轻的在对方的后背中心捶了一下。
被这样严密的护在身后还怎么第一时间看清场中发生的事?对此感到不满的晓美秋也攀住松田阵平的双肩,他踮起脚,打算越过对方制造的防线看热闹,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松田阵平身体上的肌肉在短暂的僵硬后居然变的更加紧绷,他用力到晓美秋也确信自己摸到了明显的、肌肉鼓起的曲线。
发生什么事了?
干脆撑着他的肩膀原地跳起来的晓美秋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整整齐齐的码放在洗衣机区域的,复数个炸弹。
晓美秋也:“……”
他在蔓延着紧张的死寂中自问自答:“为什么洗衣店老板能搞到这种东西……哦,我记得外守一他是工科生,他自己就能做来玩。”
“真是的,看到这些东西我差点被吓的心跳骤停,怎么aki酱还有心思说笑话啊?”一秒被破功的萩原研二终于想起来可以呼吸这件事:“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多了点吧?!”
只是草草数一下就发现了十个左右。
“松田能拆吗?”伊达航小心翼翼的靠近炸弹堆蹲下:“放心,不是压感炸弹,赶紧过来看一看能不能处理。”
“是很基础的结构,能处理,但是……”松田阵平挥了挥自己敷着药的手:“我的手之前伤到了,会影响操作精度,我不能拆。”
诸伏景光扭头看向萩原研二。
没想到萩原研二也耸了耸肩:“我和小阵平都被猫抓了,所以我也一样不能拆。”
“同一只猫?”诸伏景光很震惊。
“同一只猫。”萩原研二很无奈。
晓美秋也:“……”
两个被猫讨厌还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笨蛋。
“那这怎么办?”降谷零显得非常焦虑:“这个量一旦爆炸可有点不得了啊,警察还得一会才能到,我们是不是先出去疏散周边的人比较好……”
松田阵平打断了他:“这么在意的话,那就你来拆吧?”
在实战拆弹经验上是零的降谷零:“哈???”
“当然是由我来指导你拆,金发混蛋。”松田阵平咧开嘴一笑:“放心吧,绝对没事,毕竟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和你这家伙死在一起。”
降谷零黑着本就黑的脸微笑:“那还真是谢谢你,混账卷毛怪。”
……
松田阵平开始指挥降谷零拆弹。
萩原研二被以“挡住光线了”为由赶去守门,剩下的人都在紧张兮兮的围观警校第一的拆弹处/女战,对此不感兴趣的晓美秋也猫着脚步,在东转西转后悄无声息的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就是有一种预感,外守一人就在洗衣店内。
不同于灯火通明的一楼,黑灯瞎火的二楼营造出的气氛更令人紧张,饶是自诩心理素质不错的晓美秋也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他的身体在黑暗中本能的进入了戒备状态。
那双剔透的金瞳似乎在反射了月光后透出了一种凉薄的凌厉感。
“果然。”盯着黑暗中的某处,晓美秋也如咏叹般轻声细语:“你在的啊,外守一。”
——窗外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了房间的一角,抱着被绳子捆绑住身体、处于昏迷状态的小女孩,外守一正坐在角落里冷冰冰的注视着他,比杀人犯阴翳的目光更无法被忽视存在感的,是堆叠在他身边的、比起一楼的数量多了数倍的炸弹。
普通人、或者说,如果是正常人在看到这种场景后应该多是下意识的逃跑、或是因为恐惧软倒在地,但晓美秋也却冲着外守一笑了——发自内心的、愉悦的笑了。
“外守一。”他用正常的音量问道:“你是打算把你自己、把我们、把整条街都炸上天吗?”
到处寻找晓美秋也身影的诸伏景光在上到楼梯中段时听到了这句话,他几乎是瞬间拔腿向上冲去,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其他人的名字。
正在拆弹的降谷零和指导人松田阵平分身乏术,萩原研二守在大门等待警察,跟着诸伏景光赶到的是班长伊达航。
“我去!”伊达航难得用了不雅词汇:“这他妈是什么啊???”
“是炸弹啊,班长。”晓美秋也堪称多此一举的解说道:“从这,到那,全部都是炸弹。”
而且和一楼的倒计时启动式炸弹类型不一样,二楼的这些全部都是手操引爆式!这意味着这些东西是否会爆炸,全取决于掌控起/爆/器的人的一念之间!
诸伏景光感到自己的指尖都在颤抖,他无声的进行了几轮深呼吸,才重新找回勇气厉声朝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外守一喝到:“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外守一!”
“……”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他愤怒的声音里染上了苦涩的痛意:“十五年前,我的父母是被你杀害的吧?现在立刻释放人质,交出起/爆/器,不要再错上加错了!”
外守一浑浊的双眼慢慢移到了诸伏景光的身上,在屋内呵斥声的回音还未消散时,他突然神情恍惚的冲诸伏景光笑了。
“啊,我记得你,你是诸伏家的小儿子。”他含含糊糊的蠕动着双唇,声调时高时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要跟着你,就能找到我的有里……”
诸伏景光未消退怒意的面上显露出空白,看上去很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来了!晓美秋也的心下一凛,他后退半步将自己的身体置于同期身后,在不会被轻易观察到表情的上等座开始期待这场验证他所有猜想的一场好戏。
“十五年前,我的女儿有里去参加班级野营,然后被你父亲、被你们诸伏家藏了起来。”外守一如同发狂的雄狮一般嘶哑着嗓子怒吼:“你们怎么能这么做,那可是我唯一的有里!”
诸伏景光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你——”
“那可是我最疼爱的有里,呵呵、哈哈哈……”那怒吼声急转直下,转向悲戚:“我恳求你的父亲将有里还给我,只要还给我,不管是钱还是要我下跪我都愿意……”
晓美秋也下意识的看向诸伏景光的脸,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道绷紧的下颌线。
“但他没有答应!!他没有答应!!”
外守一从行为到语气都变的彻底疯狂起来,他提着瘦小的人质站起身,五官因愤怒几乎全部挤在了一起:“他说我的有里死了!!死了!!”
“我不信!!我不信!!是你们诸伏家干的、是你们诸伏家干的——”
眼看外守一突然情绪失控,被他提着衣领拽至半空中的小女孩已经表现出缺氧的症状,她的脸色发紫,手脚也开始抽搐着挣扎,可是外守一表露出的攻击倾向又让心急如焚的诸伏景光和伊达航深感无从下手……
人质的状况越来越糟,正当他们两人想要放手一搏时,箭弩拔张的氛围里响起了一个冷淡的声音。
“大叔,不好意思打断你一下。”手机屏在晓美秋也的脸上投出一片惨白的光,在成功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后,他反转手腕,将屏幕面朝外的展示出去:“时间卡在十五年前的夏天,我试着搜索了一下长野那边的医院……啊呀,看看这是什么?来自长野松本协立医院的一份送诊记录。”他拖长音调:“七岁的外守有里小朋友,患急性盲肠炎及并发感染症,抢救两个小时后死亡。”
听到了心心念念的关键词,外守一在愣神中无意识的放松了肢体,因此得到喘息的小女孩在昏迷中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啊,对不起,这个距离很难看清吧。”晓美秋也利落地将自己的手机扔向他:“查到这些还是很耗功夫的,所以请仔细看哦,比如给手术同意单签名的人呢……好像姓诸伏诶。”
手术同意单上的签名的确是诸伏景光的父亲所写,那风骨极佳的字迹被颤抖的笔触生生带出了滑稽感,可以看出他当时是真的非常担心。
面露警惕神色的外守一缓慢的蹲下,他松开了小女孩的衣领、转而去捡起手机——伊达航立刻找准机会冲上去将他撞倒,他双臂一抄,将软倒在地的小女孩抱在怀里。
瘫坐在地上的外守一死死攥着手机,他双眼怔怔的注视着屏幕,理智伴随他翻阅的过程中逐渐回归,他重新变得清明的双眼开始流露出不作伪的痛苦和懊悔。
忍耐着的诸伏景光再也无法忍耐。
“我父亲没有干过你说的那些事。”经受了荒诞感和愤怒感洗礼后的诸伏景光显得很平静:“有里酱确实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被送往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的。”
“……”
“我父亲没干过你说的那些事。”诸伏景光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而后终于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那些全部都是你的臆想。”
“我……”
“接受不了自己的女儿死去,你将错误全部归在了我父亲的身上;迷失在错误的臆想里,你又下手杀害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只是因为臆想,居然只是因为你的臆想!!”
……
这就对了,晓美秋也想。
诸伏景光,你为什么不恨?在意识到撕毁那美梦的犯人可能只是一个无法自控的精神病患者时——你凭什么不恨?你怎么能不恨?
“我是为了找到真相、找到真凶,才成为警察的。”
——来吧,诸伏景光,你有恨的权力。
“但我没有想过,凶手竟然会是你……我父亲曾经因为有里酱的死而极度自责,凶手怎么会是你……”
“对不起,孩子。”那先前癫狂的男人双眼中此刻多了泪意,他抓着自己满头灰败的发,神情懊恼且痛苦:“我不该……对不起……对不起……”
——即使你因此坏掉,也没关系。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胸膛剧烈起伏的诸伏景光闭上了双眼。
——来吧,成为我的……
“外守一,自首吧。”深吸了一口气的诸伏景光说:“交出起/爆/器,不要再错上加错。”
……
“警察马上就到,你的余生,就在监狱里为自己的罪行好好忏悔吧!”
…………
诶?
自首?监狱?
这不对,不,不如说,哪里都不对。
“重复一次,外守一,现在立刻交出起/爆/器,随我去自首——”
“等一等!诸伏同学!”晓美秋也上前一步抓住诸伏景光的手腕,满脸的不可置信:“就,就这样?”
“什么?”诸伏景光拍了拍晓美秋也的脑袋,以为对方在害怕的他选择柔声安慰道:“没关系,一切都结束了,剩下的任务就是等警察来,别害怕。”
晓美秋也:“……”
你的愤怒呢?怨恨呢?质问呢?疯狂呢?我什么都没看到,就这么完了?
诸伏景光用温柔的眼神告诉他,没错,就这么完了。
“谢谢你,晓美。”他甚至在笑容中都带上了以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多亏了你,否则采取暴力手段的话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晓美?你怎么了?”
晓美秋也:“………”
晓美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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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识到诸伏景光恐怕不会按照他设想的剧本成为他的家人后,晓美秋也整个人陷入了恍惚的状态,他质问自己为何能让眼前煮熟的鸭子飞掉,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诸伏景光其实从一开始就压根就没在他那口锅里。
为什么诸伏景光不发疯?
没有那么多什么,他只是就是那种,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任由自己走向堕落的人罢了;他很坚强,所以不会擅自倒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只会拖着身躯永远向目标前进;他很温柔,所以不会让苦难和不幸肆意向外倾泻,只会笑着自我消化掉;他很坚定,所以不会忘记樱花树下的宣言,哪怕是面对几乎害得他一无所有的外守一,他也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将审判交给律法来执行。
……没错,即使知道外守一最多不过坐牢十数年就会被释放,诸伏景光依旧选择了由法律来裁决一切。
换位思考下绝对会亲手杀掉外守一的晓美秋也沉默了,他握着被诸伏景光捡回来的手机,二十二年来头一次在一个人面前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想法,以及无法忽视的、灭顶的羞耻感。
诸伏景光和他大不相同。
他尊重个体之间的差异,从不觉得在观念上和别人不同是一件需要议论的事——但他凭什么觉得诸伏景光会和他能殊途同归、他们是一丘之貉?曾经泡过蜜罐的诸伏景光终究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存在,他是生来孤独的、无人问津的野狗,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能把旁人卷进属于他的深渊?
……
…………
但果然还是有些难过,他是真的很期待诸伏景光成为自己的家人,哪怕是在预想中的坏掉的诸伏景光,这是他头一次这么接近那生来就渴望的目标,但结果是,他失败了。
他失败了——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诸伏景光,错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导致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晓美秋也难过到肩膀上传来额外的重量都没能发觉。
“你被吓到了吗?aki酱?”
因为晓美秋也通红的双眼和鼻尖而担心的萩原研二脱下了自己的警服外套,他顺手为晓美秋也披在肩上,并摸了摸他黏糊糊的额头:“流了这么多汗会不会是着凉了?不然aki酱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在就可以了。”
“啊、嗯,不用,我没事……”垂头丧气的晓美秋也甚至不敢和萩原研二对视:“说是被吓到了……也行吧……”
学着萩原研二的动作,松田阵平也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在和自己的温度对比后他明显的松了口气:“没发烧,还好。你这家伙就是天天在电脑前世面见得少,下次让hagi带你去飙车!多飙几次,你就会发现这种根本就是小场面。”
萩原研二:“……”
萩原研二:“虽然听到飙车我会很兴奋但是……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欺负aki酱了吧。”
松田阵平:“嘁。”
一旁的伊达航抓着外守一的胳膊在询问降谷零:“警察还要多久才来?”
外守一如一潭死水的双眼因为警察二字波动了一下。
“大约还要十分钟。”降谷零挂断电话:“有其他区域发生了重大案件,警察们都去优先处理那边了。”
“这么多炸弹也算重大刑事案件吧。”松田阵平吐槽:“吓死人了简直……你们可要把起/爆/器看好啊!要是不小心按到大家真的要一起完蛋了。”
“知道了知道了!”降谷零扬起握着起/爆/器的手:“在我这里,我会看好的。”
披着衣服的晓美秋也缩起肩膀一言不发,气氛在沉默中很快变得沉闷。
就在这时,外守一突然开口了。
“诸伏家的小儿子,你是叫诸伏景光对吗。”恢复正常的他苍老而疲惫,声音都带着磨砂玻璃般的、听起来让人很难受的颗粒质感:“你父亲和母亲的事,真的非常抱歉,都是我的错……”
诸伏景光垂着眼没有吭声。
“我是个做了罪无可赦事情的罪人。”外守一有气无力道:“你以后会是个好警察,我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获得你的宽恕。”
“对不起啊,果然,我不想去警察局。”
异变突生!
外守一猛地挣脱了伊达航的桎梏,他的身体里好似爆发出一股莫名的力量——他粗暴的推开了挡在自己行进路上的晓美秋也,眨眼间就和未来的警官们拉开了距离。
沉浸在自己泥泞的思绪里,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推倒的晓美秋也下意识的拽紧了肩上的衣服,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的碎石尖上,鲜血瞬间从伤处溢出,眨眼间便染红了他半张脸。
“喂外守一!你干什么!给我停下!”
“啊啊啊啊啊aki酱!!”
“可恶,秋!你在干什么啊!保护衣服做什么?!”
这是研二给我的,保护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在一阵兵荒马乱中,意识开始模糊的晓美秋也躺在不知是谁的大腿上迟钝的分辨着周围的声音:松田阵平在大声喊着什么,语速太快了有些听不懂;萩原研二在撕着什么布料,他像是哄孩子一样喊着自己的名字;伊达航强硬的拦住了降谷零,诸伏景光则是追着外守一,那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让我……去死……不……我……没必要……”
让我去死吧,不要管我了,像我这样的人,没必要这样对我。
虽然听不清楚,但你是想这么说对吗?外守一?
我明白的,我居然明白……
爆炸声、连续不断的爆炸声、火焰燃烧的声音。
以及此起彼伏的、大家呼唤诸伏景光的声音。
晓美秋也努力的撑开眼皮,他正想询问发生了什么,却在下一刻感到头部一轻——似乎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被他枕着大腿的人将他的脑袋小心翼翼的移动到了地面上。
“aki酱,自己呆一会儿好吗?我很快就回来。”
原来是萩原研二。
努力翻身、并借着侧卧的姿势撑起身体的晓美秋也在血糊的视线里扯开眼皮,循着熟悉的身影们望去,他的视野内捕捉到了或许这辈子都永生难忘的场景。
身后是熊熊烈火,身前是两层楼的高差距离。
拽着外守一的诸伏景光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碎玻璃渣一跃而下——
而后在同伴的包围中落入一片柔软的樱花图案里。
……
而他,视线模糊的、唇舌中满是腥甜味道的晓美秋也,此时像条真正的野狗一般独自卧在黑暗中,距离那群互相拥抱、高声欢呼的光源明明只有几步之遥,他却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走过去。
啊,不管在哪里,原来我都是没有家的。
伤痕累累的野狗闭上了疲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