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六)
“愿愿怎么叫老三师父?”凤北卿听了这对“师徒”的对话,分外摸不着头脑。
“哈哈,这事儿说来好笑。”听到大哥发问,白镜砚险些将嘴里的一口醉霜喷出来,“我跟你说,师尊刚回来那阵子,天天跟前跟后‘师伯师父’地叫,我就同师尊说,不如我俩平辈相称,我叫你愿愿,你叫我砚砚就好了,听着像是哥哥妹妹多亲近,师尊立时满口答应,转天就叫上了。那我想着也得带上老三啊,谁曾向,这回师尊死活不肯改口,可真是天道好轮回,上辈子他不愿失了分寸,这辈子竟是还在这儿了。哈哈哈哈哈。”
上辈子虽然相隔万岁的年龄差,然而凰愿也不喜欢三个小崽子叫她师尊,平白叫得老气横秋,白镜砚和凤北卿是机灵鬼转世,当下就愿愿南愿愿北地乱叫。只有夙情是个直愣子,不愿意坏了规矩,一直老老实实地叫师尊。
笑得停不下来的白镜砚终于收到了他家老三的眼神——嫌他幼稚的白眼。
但白镜砚是什么人,他客气地收下了这个白眼,还转头和弟弟正儿八经地道谢。夙情懒得理他,见凰愿乖乖在吃饭,便走过去也开了一坛酒。
哥仨一起喝酒的时候,从来也不讲究什么礼数,都是随性而为,尽饮而散。
“来,老三,我们继续喝!许久不回来,山上的酒还是一样地醇。”凤北卿拎着手里的酒坛子撞了一下夙情手里的玉瓶,随后抬头痛饮,不及灌入口中的酒液沿着下巴滴落,将半裸的胸膛沾得微湿。
夙情陪了半瓶。
“这酒是流洇酿的吗,手艺越发好了。”凤北卿如今没什么别的念想,就只有一口好酒无论如何也戒不掉。
“不错,去岁我从醉红馆顺的。” 夙情喝酒不似凤北卿那般豪放,细品慢饮像个雅士,倒是浅淡的薄唇为酒液浸润,平白添了些风流的艳色。
“流洇呢,怎不在山上。”凤北卿随口问,“上一回见他还是在他的醉红馆,倒是有几十年没见了。”
夙情觑着白镜砚,见他摸着鼻尖不说话,原本一口三舌的人这会儿像是将舌头都吞到肚子里了一般缄口不言。
“你问二哥吧,我不知道。”夙情才不想替哥哥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流洇的酒不好喝吗?堵不上你们的嘴吗?”白镜砚翻了个白眼,对沈流洇的事避开不提。
凤北卿哪能放过他,逮着个趣事可劲儿欺负,哥仨又是一顿插科打诨。
半巡而过,笑闹不提,总也有些正事要谈。
“大哥,银小姐……”白镜砚迟疑道,虽然不想提伤心事,但兄弟之间没有隔阂,向来有什么就直说,“你还不准备回来吗?”
“哎。”果然一提起银小姐,凤北卿就明显失落地摇了摇头。
没有说话的夙情拿起玉瓶子轻轻碰了碰凤北卿,仰头喝了一口。白镜砚也拍了拍凤北卿的肩膀,并不继续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凤北卿被弟弟们拍了肩膀碰了杯,蒙头灌了一大口酒:“小珎失踪后,我散出消息,命天下鸟雀帮我寻人,你们都是知道的。百鸟领命而去,自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但是年复一年,居然毫无音信。”
“这般布置都无法找到的人,我该如何相信她还活着……”
凤北卿许是要找个人倾诉,也不等两个弟弟有什么回应,便继续说道,“但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居然得到了一个消息。有只鹫鹰在漠北的边缘见到了一个酷似小珎的独身女子。”
“一个人?”白镜砚惊奇道。
“一个人。”凤北卿点点头,“我初时也是不太相信,我们当年都认为小珎一定是被那凶犯掳走的,怎么可能孤身一人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漠北呢。”
“银小姐去哪里做什么?”夙情问。
“不知道,我当时身在中台,离得远。消息传来时已经换了好几只小鸟。到我跟前的小雀只道这人神似小珎,但是行为古怪。说她在浮沙镇上买了很多药材与材料,然后只身前往沙漠深处去了。”凤北卿放下了手里的酒瓶子,认真回答。
“那可曾……”夙情犹豫着没问出来。
“我虽不尽信,但是这么多年来就这一个消息,无论如何我都要去看看。”凤北卿知道弟弟未尽之言什么意思,不等他说完便接口,“只是等我到那里的时候,茫茫沙海之中,已是寻不到她的影子了。我照着小鸟们的说辞,去了她购买材料的那几个店家,但店家都告诉我,当日去的那人并不是什么女子,而是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
“男的?”白镜砚和夙情同时惊讶。
夙情皱着眉思考:“若是一个店家看错还有可能,怎么会都看错?”
白镜砚也问:“你的雀儿认错人了?”
“都不曾,百鸟知晓小珎的样貌,我也给店家看了小珎的画像。小珎的样貌在他们那里不常见,所以他们都印象深刻,但奇怪的是他们一口咬定去的这个人,是个男子。”
“怎么会这样,那之后呢?可还有更多……”白镜砚说到一半自己就停了下来,若是有好的结局,大哥也不至于这么久不回来。
倒是夙情开口了:“三小姐买了些什么?”
“这我也问了,药草是寻常的伤药配方,补血补气与固魂,小珎魂魄不稳,会用这些药都是正常。而材料……材料倒叫人摸不着头脑。”凤北卿不明所以,将材料一一道出,最后说,“千年魂木枝、琼山玉芝、玄冰露、北漠赤沙、洛碧草……提起这些材料,你们会想到什么?”
“召唤阵?”白镜砚摩挲着玉瓶边缘,迟疑道,“这些材料多用于召唤阵,但若是没有妖兽精魂,最多是聚些灵气,可如此一来,魂木枝又显得多余。“
于阵法而言他相对精通些,却也不知道银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能是她本身就有?”夙情猜测,“大漠中妖兽不好猎杀,在别处准备好了直接带过去倒也可能。”
“这事到这里,我便再无更多线索,之后几年又回到从前杳无音信的日子,我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都快要以为漠北寻迹是黄粱一梦了,要不是这个还在。”凤北卿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对面的哥俩看。
女子佩玉不常见,这是块男子挂在腰间的灵玉,刻的并非走兽花鸟,而是一座祥云下的小山峰,和祈云山有几分相似,但瞧不出出处。
“小珎的?”白镜砚凑着夙情的手看了个仔细,“只有一个?”
“我从前没见过,应该是之后才有的,最后的那家店家告诉我她当时银钱不够,是用了这块玉佩抵的。”凤北卿把拿回来的玉佩仔细地收回怀里。明明可以藏在乾坤袋里,但他却固执地只用灵力护着,贴身摆放。
“没有再赎回去吗?”夙情问。
“没有。哎,堂堂银氏的三小姐,何时需要抵押物件换东西了。”凤北卿长叹一声,“她大概也是变化很大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终究再也没有真正见到过小珎。
小珎是什么模样的呢?
“大哥……”白镜砚欲言又止,许是觉得安慰也太苍白,巧舌如他竟难得语塞。
“没事,我明白。”凤北卿低下头揪了揪乾坤瓶上的流苏,仰头连喝好几口,反倒安慰起老狐狸,“都多少年了,不过是难以接受罢了,只是觉得好像只要继续找,就还有希望再见她一面罢了。”
说到最后,竟好像有一丝微不可闻的哽咽在空气中洇开,不着痕迹。另二人相视一叹,只当是自己酒喝多了出现幻觉。
兄弟三人一时无言,要不是乾坤瓶取之不尽,酒坛子怕是都要堆了一地了。
过了半晌,还是凤北卿先打破沉默:“说起来,如今见到师尊了我倒是隐约想起来一件事,当年师尊是不是也忘过事情?”
此话一出,夙情和白镜砚面面相觑。
凤北卿仔细想了想:“老三,师尊在捡回你之前,曾经无意间和我提过,她在追查某个人的下落。”
“谁啊?”白镜砚好奇道,他竟从不曾听说过。
“师尊不肯说。”凤北卿往嘴里扔了几颗灵果,就了一口酒,“后来老三被捡回来,她渐渐不再提了,我就一直以为她要找的人是老三,但如今想来却不对。”
“师尊当年说是碰巧捡的老三啊。”白镜砚学起了前世凰愿说话的样子,“这孩子可怜,被我碰到了,便带回来啦,你们要多个弟弟了,高不高兴?”
那个时候的小凤凰已经有了一个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的弟弟,就盼望着师尊哪天可以捡个妹妹回来,一听是个雄的,兴致缺缺,看了一眼就扑棱走了。
只有小狐狸仔细嗅了嗅师尊怀里的金筷子,嘴欠道:“师尊,这是你的私生子吗?怎么一股你的味道呀?”
“白镜砚,我给你个机会重新说。”凰愿咬着后槽牙,面带微笑,“你想好了再说。”
被连名带姓一起叫的白镜砚从小就是个识时务的好狐狸,立刻改口道:“师尊,新弟弟好可爱。”
“这确实是师尊会干的事情。”夙情摸索着酒瓶子光滑的边缘,陷入了沉思。当年被捡回来的时候,他神智刚开,很多往事都已经记不得了。
师尊的一切似在昨日,又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了。
“我也是在最后几年才知道,她需要去北地封印一些东西。”白镜砚忽然说,“还是从她的言语间琢磨出来的,她怎么都不肯跟我说实话。”
“对,要封印这件事,好像是师尊捡回了老三之后才决定的。”凤北卿接着说,“都快忘光了的陈年旧事,见到师尊倒是又重新想起来了。”他用力拍了拍夙情的手臂,不知道是在安慰弟弟还是在安慰自己,“好在人回来了,老三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师尊是什么人啊,一定能解决的,你不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她。”
“嗯,我都知道。”夙情向来少言冷漠,但在两个哥哥前到底会放松一些,“不说这个了,大哥这几年可遇到什
么?”
“倒真是遇到一些怪事,你听我说……”
……
这场酒从午后喝到了子夜时分。
取之不竭的乾坤玉瓶都快见底了,大的哥俩已经神志不清,酒过几巡更是口无遮拦,躺在斜榻上好哥哥好弟弟地满嘴胡话。一边的凰愿早在他们开始聊志怪奇谈的时候就困倦地睡着了,所幸水榭之中并不冷,她盖着小毯子睡得香甜。
夙情见哥哥们醉得不省人事,便不陪着他们胡闹了,走到凰愿的身边,连着毯子抱起蜷得小小的身子。
“师父父……”闻到了混着酒气的熟悉冷香,凰愿像是找到了归宿一样,往夙情怀里蹭了蹭。
夙情面上带着不自知的笑意,小心地不惊醒她,也不去管两个哥哥是冷是热,抱着凰愿径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