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
山风衔来了春的暖意,他们也终于走进了山里。
金州是平原,而一路往南只要见到山,说明到了梓州交界,两州的地界主要以连绵的山脉作为划分。这些山脉并不高,不能作为隔绝战争的天然屏障,只是目前蒙古人显然还没有南下的打算,这些山也就成为了他们停马的界牌。
从金州方向逃难来的百姓驾着车马或是徒步抵达任何一座山脚,都忍不住庆贺劫后余生的哭泣。
金州战场上的大裕兵力,被勇猛无畏的蒙古人拆解成一块块,除了战死的,被俘虏的士兵只有坑杀的下场,剩余的残部则分别退回了梓州和孔州境内。
甚至在玉泉城这样拥有瓮城双层城墙的首府,杨松霄也没有打出一场守城战,而是选择弃城而逃,将金州之心拱手让给蒙古人。
玉泉告破之后,整个金州宣布沦陷,西北方挨近云州还有三个营的禁军骑兵与南下的追云部有过几次战斗,最后因为粮草枯竭和人数劣势,被庞大且全民皆兵的追云部冲散,最终溃败,因为人数太少所以蒙古人并没有费心思去追击。
在那钦宣布乌可力汗国建立一个多月之后,这些禁军中生还的一支小队终于抵达了心心念念的梓州边界。
能够坚持到现在的不过二十几位,他们之间没有梓州人,所以不能准确说出走到了哪里,是靠孔州近一点还是离云州近一点,更不知道这几座山翻过去有没有梓州的城池。
在士兵们短暂享受劫后余生的庆祝时,他们中只有一人显得忧心忡忡,甚至趁着天色未暗,开始在山脚地带寻找可以当食物的植被。
大概是这里曾经“接待”过无数南下的难民,面向金州的这一面山坡上,连一棵爬地的蕨类都没有,杨树和落叶松的新芽更是荡然无存,原本只是有些担忧的他,更加不安起来。
不知道翻过这座山需要多久,山后还有没有山,再之后能不能遇到城池,一想到这里,他的不安转化成害怕,之后能遇见的城池里现在也应该挤满了难民。
难民会像蝗虫一样席卷每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地区。
可是眼下,他和他的同袍们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翻过山去,投奔最近的军队,重新投入战斗,起码他认为自己应该投入战斗。
他巡了一圈,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找到了一处不错的水源,让所有同袍们都能将水袋填满,不忘鼓励低迷的同袍,说各位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与北上的部队会合。
可是他知道,他们身上携带的肉干和炒米大概已经不足够支撑到遇到同伴的那一刻。
“蒲副将,我们夜里进山可安全吗?”他们之间最年少的孩子问他。
鞠起泉水洗了把脸,蒲开淼原本的圆脸窄了许多,身上的戎服也多栓了一圈腰带,拿出身上仅剩的一块鹿肉干,说:“这山上要是有野兽,也给逃难的人打了吃掉了,你还怕鬼吗?”
听了副将的话,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他叫鲍骏,是去年的新兵,入了禁军就被派到了临河,地盘还没踩热,就稀里糊涂跟蒙古人打了起来,他们那个营的新兵中了埋伏被冲散,根本不知道主将撤到了哪去,要不是路上遇到了蒲开淼,他和另外几个新兵大概还在金州打转。
蒲开淼所在的临河段马军营作为第一批正面作战的骑兵营,几乎可以说全军覆没。临河县城的境遇与柔远白云一样,蒙古人不收俘虏,对无辜百姓都是一杀了之,对大裕军人更是堪称残暴。
一些片段在蒲开淼脑海中闪过,他身子晃了晃,手里的肉干滚落了老远,鲍骏赶忙去捡,脚下一滑摔了出去,沿着光秃秃的山坡滑下去几丈,大半个身子贴紧地面才勉强停了下来,这一摔倒也没什么大碍,可是他感到了地面轻轻的震动。
他浑身一抖,拾起肉干立刻往山坡上跑,冲着蒲开淼喊道:“蒲副将,有骑兵!从那边来的!”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抖动,脚下像踩了棉花一样,三个多月前,他就是在这样的震动中被推上战场的。
小队的其他人也马上拔出佩刀,将空刀鞘放到地面贴耳去听,确实有马蹄声,但绝不是大军,大军的蹄声更厚重和杂乱,小规模的骑兵才有这样的时而快时而慢的蹄声。
众人看向蒲开淼,想听他怎么说。
任谁都希望现在遇到的是大裕骑兵,可是希望渺茫,这一个多月那钦之所以不再向外扩张,就是一遍遍的整理边界,将还留在境内的大裕军队歼灭,将要南下却行动缓慢的百姓驱离。
他们在这里能遇见的,大概只能是蒙古人。
身为禁军,他们应该在遇到敌人的时候舍生忘死,可是对方少说也有一两百骑,他们这二十几号残兵败将根本不应该考虑这个问题,躲起来不暴露自己恐怕更妥当一些。
没人想做逃兵,但这不代表他们就要无谓送死。
“往山上走,老二,你们几个拉着点鲍骏,大志,你腿脚快,跟我去那里看看情况。”蒲开淼流畅地下达命令,指着山阴一块
巨石,离山脚很近,石头能给他们做掩护,“分不清敌友,不要盲目乐观,只管翻山去,我和大志稍后再来追你们。”
那个叫大志的瘦高士兵,正用匕首削着几根树枝,他身上背着这个小队唯一一张弓,但是箭筒里只剩下两支箭了,他削的几根树枝在距离合适的情况下也是可以伤人的。
鲍骏又害怕又激动,要是没有老二架着根本走不了一步。他确实胆子小,大家一路以来也偶尔嫌弃他,可是没人想过要丢下他。
蒲开淼没有多说一句,他不愿意浪费哪怕多一点的体力在情绪上,与脚力出众的大志并肩去往巨石方向。
难分敌我的骑兵队列由太阳沉下的方向来,两人爬到巨石之上极目远望,差点吓得滚落,那队骑兵比他们想象的更近一些,正沿着山脚由远及近的巡视,只见一面褐灰色皮革做的厚重旗帜上用白石灰画了一只游隼,硫磺点的睛像是活了过来一样,紧紧的盯在两人身上。
“是那钦的私旗。”蒲开淼低声惊叹,“水牛皮做的……”他说着忽而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临河破城那一日,他也曾见过这面旗帜,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突然闻到牲口在泥地里腐烂的尸臭。
大志曾是临河卫数一数二的弓手,这也是蒲开淼点名他跟自己前来侦查的原因,他身体纤细轻盈,用一种类似□□爬的姿态爬到了石头顶部,将目光凝聚在旗帜前面那几骑,然后说:“对没错,是那钦。”
“你,你有把握吗?”
“什么?”大志被他这没来由的一问问住了。
“射杀他。”
显然没有料到他竟然是这个意思,大志摸了摸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弓和箭筒里仅剩的两支制式箭,按照那钦骑兵队的轨迹,他们如果从巨石面前走过,大志有九成把握两箭中一箭命中。
不敢说致命,起码能伤他不轻。
可是……然后呢?对方百多骑,他们这些散兵游勇该如何呢?
“想什么呢。”大志低喝一声,踢开蒲开淼抓住自己脚踝的手,“你不要命我还要呢。”说完又用□□姿势退到了石头后侧。
蒲氏幼子猜到同袍大概不会愿意,立刻开始劝说:“大志大志,你听我说,你这一箭若是射死了那钦,这仗不就结束了吗?咱们不用打了,只等大军一上来,金州就收回来了,这是个好机会。”
大志盯着蒲开淼脏兮兮的脸,只是想确认他果真如他所说的这样想吗,他也被对方真诚的态度震惊,连连冷笑两声,说:“仗会不会结束我不知道,这一箭出去我跟你都要死在这里。”
蒲开淼听了这话思索了片刻,听得那马蹄声愈发近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入禁军的时候可是发了誓的,要为大裕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是军人,怎么能怕死呢?”
他是光荣的禁军骑兵,是穿紫甲的人,从参军到出京轮值,他一直被灌输的就是这份光荣,是神武皇帝亲手将天下每一个愿意为帝国献出热血的年轻人从藩王地方手里收归帝京的,他们成了无限向皇权效忠的士兵,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信念。
即便在长达四个多月的战斗中,他遭受了人生中不敢设想的巨创,牺牲了战马,丢失了大部分的盔甲,见证了成千上万手足的死亡,但是他依然没有放弃继续战斗的信念。
任何人都可以嘲笑他能力不济,却不能质疑他为大裕显出生命的决心。
这来自他所受的教育,来自他的氏族,来自他惨死的老师。
大志连连摇头发笑,“疯了你。”说完推了蒲氏幼子一把,转头就往山上走,“我只想活着。”
“那你把弓给我,我来!”
“小少爷,我求求你了!找死就冲下去与他们近身单挑,不要把人引到山上来了。”大志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你不会真的去吧?!走,你不能去!走,我们就当没看见,跟我走!”
蒲开淼脑中飞速的转,忽然被冲上来的大志卸了兵器,再次探头去看骑兵,距离他们这个位置只有一百多步了,基本已经到了准射程内,他刚想开口再劝说同袍,却莫名其妙挨了大志一拳。
“我告诉你,不要再犯驴了,除了你,我们都只是想活着,我们和你不一样,你是氏族家的少爷……”
“我不仅是少爷,我是临河段的禁军马军副将!我现在命令你,射箭。”
蒲开淼跟眼前的同袍相处了一个多月,两人一起走了几百里的路才到这里,可是他并不知道大志的姓氏,就像那些死在临河一战里大部分同袍一样。
“副将?”大志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还当自己是副将呢?我们跟着你不过因为你姓蒲而已,赶明遇到北上的队伍了,有你在才不会按逃兵处理,还真以为我们拿你当大哥呢……”
顾不得氏族少爷呆滞在原地,大志扭头走了,这次他不打算再折回来。
“你们临河破城的时候,你们马军营活出来几个人,你是怎么出来的,自己心里没数吗?我们二十几个
人已经走到这里了,你还当自己是副将的话就应该带鲍骏平安回家。”
大志这样的话并没有打消蒲开淼的想法,他立刻跟到对方身边,试图接着劝说他:“我们不能回家,你忘了你为什么参军的吗?鲍骏如果不是个军人,我当然要带他回家,可是他既然吃了军饷就应该——”
这段话大志没有给蒲开淼机会讲完,他圈住他的脖子将体型比自己大不少的副将躺倒在了地上,用自己的体重压住他的胸膛,双手交叠捂住他的嘴。
那钦的骑兵从巨石面前跑过,皮革旗帜在空中特殊的抽动声就在离他们不过十几步的位置。
一百多骑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就从巨石面前跑过,一步不停地去往东南方向。
那是蒲开淼认知中错失的战机,却是大志屏息凝神等来的生机。
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辉湮没了,两个男人之间粗重的呼吸停了下来,大志把蒲开淼的刀还给他,这才接下了氏族少爷义正言辞的指责。
“帝国军饷?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们氏族子弟口中随便一句军中历练,在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眼中便是拿命来换的军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