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
“臣该死。”津蕤立即跪在雪里,憨直如他还未听明白帝王这话里的意思。
“爱卿做得极好,朕就是无法这样对待姐姐,才令她做出这样的事来。”李顼说着,依然是沉稳端正的语气,撩起洁净的前襟没有分毫犹豫地踏进血地里。
他竟然在这夜里穿着崭新的常服,已经过了就寝的时间,发髻与仪容分明就是精心准备过的。
皇帝垂首看着伏在地上的明宏深,愣了片刻,还是蹲下身去将他身子扳过来,终于看清他的脸,他血污混沌、虽然带着笑意却依然狰狞的脸。
李晟海打的伞为明宏深挡去了片刻风雪,也挡住了李顼颤抖的手,他的手悬在明宏深面前,停滞了许久,最终变成一个没使上劲的耳光。
“你该死。”可能是雪太大了,这三个字失了之前的沉稳多了些波折。
“陛下。”李晟海低声唤,“雪大,该送公主和将军回晗蕊宫。”
李顼不易察觉的一震,“嗯……”他直起身,目光依然停留在明宏深脸上,“朕托表姐照顾好公主,表姐就是这样照顾的?”
李千沛并不清楚公主是何时跑出宫的,也不知道她为何偏偏来了瑶海宫,李顼这句责问她回答不了。
“津指挥,麻烦送公主和将军回晗蕊宫。”李晟海对津蕤客气地说。
“是。”
津蕤走到完全瘫倒的公主身侧,请了几次她都没有反应,他转头看一眼闭目凝神的皇帝,只好说:“末将冒犯了。”
沐星公主不过几十斤的重量,被津蕤扛在肩上像是挂了个脱线的傀儡娃娃,他伸手扶住李千沛,小心翼翼地往断墙外面走。
这面墙,在天琛三十六年也曾垮塌过,在大旱了六十多天之后的一场暴雨里,在沐星公主出生的那一日。
“陛下。”李千沛似乎才回过神来,转头与皇帝对视。
他的双眼晃动,似乎在那抹帝王的金色之下,还有什么潜藏的情绪在波动。
“臣想问陛下,这些瑶,瑶夫人……的尸骨陛下如何处理呢?”
少年的目光扫过花坛泥土里被挖出来的暗绿色骨头,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说:“表姐是不是累糊涂了?怎么说浑话呢?”
一对表姐弟至此,才算真的撕开了这不可逆转的缺口。
“津蕤,你先带着公主回去,我还有几句话想跟陛下聊聊。”李千沛又转向李晟海,“中贵人年纪大了,不宜在雪中站立过久,不如玉龙替陛下撑伞吧。”
李晟海斜眼请示李顼,得到准许之后便双手将伞握递交给了李千沛。随着其余人的离开,大雪中仅剩下一对表姐弟。
满身泥泞的女将军忽然伸手贴到光鲜整齐的少年君主心口,举止唐突得令他避之不及。
“他(她)死了,陛下心痛吗?”她问,想要揭开他金色瞳光之下的真实情绪。
李顼垂头看一眼脚边的明宏深,雪花已经在他的脸上堆积,掩盖了生前那一脸污秽,“一个诱惑公主的医官而已,怎谈得上心痛呢?”
“臣说的是瑶夫人。”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枯骨,表姐如何得知这副骸骨就是母亲的?”
“明宏深说的,他还说是他亲手分割的尸体。”
“表姐与他什么交情,这样信他?”
“他还说,瑶夫人与先帝在同一日走的。”
“一派胡言。”
“陛下可记得先帝去世那日发生的事?”
有些不耐烦女将军如此没头没脑地问话,紧绷的皇帝拨开了对方放在胸前的手,在崭新的衣服上留下一个暗红的手印,他眉头轻皱,“大哥去的太意外了,朕能求助与信赖的只有表姐一人,所以便直接去求助表姐了。”
“陛下那时被封了元王,却并未离宫开宅设府,为何第一个找的人不是你母亲?”
李顼眉间一动。
“为何……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去瑶海宫?”
真的不是为了给明宏深更长时间吗?李千沛感到自己与皇帝之间那薄得一吹便破的窗户纸,终究没有问出这一句。
李顼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控制住语调说:“皇位不可空悬,表姐不希望朕做皇帝吗?”
李千沛也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时间推到三年前,在她还有得选的时候,她会在没见过瑶夫人一面的情况下毫不犹豫站在这个少年身边吗?
“怎么……表姐真的糊涂了?现在要质疑朕的皇位了吗?”他故意引开话题的重点。
“陛下爱他(她)吗?”女将军的目光挪到明宏深身上。
这一次,皇帝没有回答。
“陛下恨白芷汀吗?”
“什么?”李顼看她的表情像是真的觉得她疯了。
“白幂迟,白氏家主,陛下母亲给他的取的名字叫白芷汀。”
“与朕有什么关系?”
“年少时得知母亲最爱的人不是父亲,所以恨他(她)对吗?”
“住口。”
“陛下是怕弥儿变成她吗?还是——”
“表姐若还是这样胡言乱语朕便要治你的罪了!”他急切地打断这段话。
“好啊,也将臣软禁起来,像弥儿那样,像陛下母亲那样?”
少年猛地一挥手掀掉了李千沛手执的竹骨伞,雪花顷刻间便成了阻挡在两人之间的幕帘,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朕不敢,还是不能呢?”
“陛下……真的是神武皇帝最喜爱的儿子呢。”
“表姐适可而止,别一再试探朕的底线,朕权当你今夜疲累受惊,不再追究了,公主还需要表姐照顾,别在这里与朕饶舌了。”
“臣走了,陛下是要为他(她)痛哭一场吗?”
“表姐如何才肯闭嘴?!”他突然失控,上前揪住李千沛的衣领,表姐弟的脸忽然凑近,“真当朕不敢杀你吗?”
“从前臣不明白,为什么先帝驾崩那一日,明明是春天却那样冷,今日……臣明白了。陛下想知道为什么吗?”她的眼眶里全是无解的宿命。
他一把甩开她,“不想。”
李千沛走近自己挖出来的那一堆破碎的骸骨,积雪堆在上面,像是一座新坟。
“因为,是她选在今日昭雪。”
选在这个雷雪交加的冬夜。
沉默。
李千沛敲了敲自己的头,想要挽留住脑子里所剩不多的清晰。她问:“明日天一亮,这里发生的事便不存在了对吗?”
“明大人监工未归,雷雪致使宫墙倒塌,不幸罹难,瑶海宫永久封闭。”
“好。很好。”李千沛再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了。
“另外……既然今日只剩朕与表姐两人,有件事,便提前让表姐知道也无妨。”
李千沛心里一阵失重的错落感,明明没有任何动作的身体仿似站在了暴雪的山崖边,但凡风大一些,便要坠下去。
“臣接旨。”
“诏书还在董相那里复审,大概还需要些时日,朕遂你的愿,封你做郡主,单封一个栖字。封地……原本想把太清镇划给你,却又觉得对无名观不尊重,而且镇上也没有税赋,朕可不愿意表姐受穷……”
听着皇帝滔滔不绝地复述着旨意,李千沛的耳朵里只能听清风雪,“栖都的栖……”
“对,既然给了这个字了,那么封地还是要在帝京直隶内的,等董相再权衡。”
帝京直隶中的封地,别说是郡主了,大裕开国两百年,连开国公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李千沛由茫然变作不解,这样天大的赏赐,为何要在此刻砸在她身上,砸在一个刚刚被缴了兵权的没落氏族身上,一个顶着皇姓却一直在丢皇家颜面的女人身上。
“臣受不起。”
“全天下,只有表姐受得起。”
“臣照顾公主有失,又大闹欧阳氏大婚,作风不检点……罪大恶极怎么能给这样的封赏?”
“表姐平定角州之变,替朕敲打东庐王叔,还代表朝廷慰问了戍边的杨家军,怎么能说罪大恶极呢。”
“我不要。”顾不上君臣有别,李千沛坚定地拒绝了。
皇帝不再与她强辩,似乎已成既定事实,他也不愿多费口舌。
“表姐且回晗蕊宫休息吧,等醒了,便带公主去凤池山修养……听说,玉殷仙师回来了,劳烦表姐请他为公主多多调理,尽快好转。”
玉殷?师兄回来的事她都不知道,皇帝便已然得到了消息,芷欣昨日去太清镇只是为了请自己回来吗?
大雪完全覆盖了庭院里的红花绿叶、断瓦残砖,也盖住了枯骨亡魂,李千沛的眼睛轻轻合上,问自己,袁氏蒙受的冤屈,要如何才能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