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发包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一场春雨令原本回升的气温又降了下来。
辰时未到，便有同僚前来接班，兰加志发现汤药已经尽了，料想办事妥帖的明宏深一定会再送来，忽然升起隐约的担忧。
他请执勤的士兵陪同他与同僚进监舍看夏无疑，确定了他呼吸平稳，也不知道是因为王老神仙的汤药还是文同天师的金丹，昨天那种断断续续的呼吸不畅明显好转了。
交班出了御史台狱，一走到濛濛细雨中，兰加志仿佛回到了阳间，真不敢相信他昨夜竟然做了那样的事，此时他才开始有些疑问：那三页纸写的是什么？他打算这样装昏迷到什么时候？集美商铺的亦云是谁？
玉龙啊玉龙，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来昨日没有交出去那封信需再写一遍，问问这件事的始末。至于沈流韬，他既然是秘密回来的，也必然不会住到将军府里，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
在短暂的担忧之后，他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兴奋，像是独自经历了一场大冒险。
弥河有客船往来，兰加志花了两个铜钱乘船顺流向东，一路上不断有客人招呼上下，在东市附近下船的人最多，大都是来采买的。
帝京东市永不眠。
无论是你什么时辰来到这里，只要身上带够了银钱，就能买到你想要的所有东西。如果买不到，说明你出的价不够高。
如今的东市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集市了，它坐落在帝京东面，跨越弥河在南北城都有一部分，纵横交错十二条街，每条街都有专门售卖的品类。比如今日兰加志抵达的七街，就是以胭脂水粉钗环配饰为主要经营。
一条街挤着上百家店铺，光是找到这个集美商铺就已经接近午时了，一夜未眠的监察大人又累又饿，看着店铺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物件，竟然有点眼花。
“这是什么呀……”他自言自语，虚着眼睛走进了铺子。
老板是个敷着粉的男人，余光瞟到进门的客人，“欢迎——”这一声的尾音忽然就飘了，显然也没料到进来的是个满身潮乎乎的瘦男人，“买什么？”音调猛地下坠。
“我……我找亦云。”
老板听了这话转过身来正眼看他，眉毛一挑，嗤笑一声，问：“亦云？你买得起吗？”
亦云不是个人吗？她卖身吗？
“不管多少，你也得开个价吧。”兰加志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荷包。
那男人扭着粗壮的腰肢，走到一排格子面前，用尖长的指甲敲了敲最上面的一个格子，里面陈列着一个黑漆漆的线团似的东西，有圆茄子那么大。
“看好了，真人真发，只有一个，一口价五十贯。”
这一句“五十贯”差点没闪着兰加志舌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要五十贯？他一个八品监察三个月俸禄也没有五十贯。
“走吧走吧，别挡路……”老板的声音再次下沉，目光穿过兰加志的肩膀，落到更远一点的地方，翻书似的换了张笑脸，“哎哟，我的二小姐！”
他将兰加志挤到一边，去迎接刚走到铺门前的华服少女，明明一个娇小的身子，却梳了个半尺高的发髻，显得脸只有巴掌大。
“二小姐二小姐，就知道你会来。”
即便是下雨天，欧阳瑞玥依然穿了件及地的裙装，裙摆在泥水里来回磨蹭，淡紫色的缎子可能也就只能穿这一次，少女毫不在意地跨过商铺门槛。
她身后跟着十几个仆役丫鬟，有的抱着布匹有的提着妆盒有的捧着吃食，每个拿东西的仆役都有一位丫鬟专门给撑伞，七街一半的路面都摆不下这小姐的仪仗。
“今天一大早啊，沐星公主便派人来交代了，须得要真发发包，你家可有啊？”欧阳瑞玥仰着下巴，目光在货架上梭巡而过。
“有的有的，当然是有的。”胖老板连忙跑到二小姐身前，其间还不忘瞪兰加志一眼。他果然拿出了那个“圆茄子”，“这可是今天天不亮赶制出来的，二小姐你摸摸。”
欧阳瑞玥那双细嫩的手还没放到发包上，就被门外一声突兀的“住手”喝止。
“住手，这个发、发包是我先要的。”兰加志一步站到瑞玥面前。
二小姐的眼皮亮晶晶的，纤长的睫毛向上卷起，兰加志很少这样近距离看一个女孩子，上次看清女孩子的睫毛还是李千沛玩火把睫毛眉毛燎了个干净。他心里莫名动了动，又重复了一遍：“抱歉，是在下先要的。”
“哦。”瑞玥缩回手，向旁边退了一步，“那你请。”
老板站在两人中间眨巴着眼睛看二小姐，二小姐依然是谦让的态度。
“老板……”兰加志有点尴尬，从怀里取出仅有的小半贯铜钱，凑到老板身前低声问，“我能不能先付个定钱，你将这个发包留给我，代我筹够了钱再来取货？”
老板睁大了眼睛看他，缓缓用涂了蔻丹的手指遮住嘴巴，转瞬就发出尖酸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二小姐你听他说什么？”
瑞玥眨着单纯无辜的眼睛，用怜悯的语气说：“哎哟哎哟真可怜，我让给你你也买不起呀穷鬼。”她说着拿起那个叫亦云的发包在手里掂了掂，“买不起铜镜该有尿啊，也不照照自己什么样子？”
老板附和着“是啊是啊”，抬手打落了他里的铜钱，叮叮当当滚了一地，他追着几个蹦出门槛的钱币跑到了街上，在水洼里一枚一枚的捡，眼前一双沾了些许泥污的军制皮靴差点踩到了他的手，他抬头看来人，持续不断的细雨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忽然理解了李千沛之前老在说的那句“我们流韬真好看”。
“兰大人先到对面躲躲雨吧，这里交给流韬即可。”他说，拔出腰间的手刀提在腿边，大步走进商铺里。
欧阳家的仆役看着这个毫不犹豫闯来的不速刀客，吓得发出几声惊呼，最终扔了手里的东西挡到自家小姐面前。
沈流韬根本不想跟欧阳瑞玥为难，只是将刀口架到了胖老板的脖子上。
“啊……啊啊。”
“闭嘴，不准叫。”沈流韬蹙着眉，拿出一张交子塞到对方领子上，“五十贯给你，东西给我。”
“东、东西。”老板歪着头，侧目看一眼二小姐。
她在一排仆役的包围里只能看到沈流韬的侧脸，却依然被他的容貌打动，讷讷地将柔软的发包递出来，亲自交到他手里。
沈流韬看她一眼，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收回了老板脖子上的刀，迅速离开了商铺。
她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仆役，踩到了拖地的裙摆，步子有些踉跄地追到门槛边，在他背后问：“喂，你叫什么呀？”
沈流韬在街中左右环视寻找躲雨的兰加志，听得欧阳瑞玥的问话头也没回，“你但凡有一点像你姐姐，我可能还愿意认识你。”
回到兰加志的小院里。
沈流韬小心地扯开发包外层的头发，又剪开内部的绸布包，从填充的绒毛里取出一根铜三棱。
在手里掂了掂铜块扎实的重量，又细看了一遍刻在其上的圆圈图形，他冷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玉龙要找的，就是这个吗？”兰加志问。
“对。”沈流韬答到，“还差三个。”
兰加志忽然想起夏无疑光秃秃的后脑，伸手摸了摸那个诡异的发包，惊叹于他用心机巧。
“多谢兰大人的鼎力相助。待将军回京，定然……”他忽然哽住了，待将军回京，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还能不能站在她身边，“定然会将事情原委细说给大人听。”
“嗯……麻烦沈指挥使转告玉龙，我在帝京等着她回来。”
沈流韬明白兰加志对于将军的情义拳拳，刻意回避了这个这句话，拿起桌上的发包说：“大人稍事缝补一下，设法将这个发包送给沐星公主或者朝中某位贵女，都可能结下一段善缘。”
“当然除了欧阳瑞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