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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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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气温并没有低到这个程度,他心里莫名有点担心仅仅只有夹衣的士兵们,特别是骑兵们,大部分的骑兵对自己的战马紧张得像是亲生孩子,自己挨冻也不会让马匹受苦。

    李千沛接手玉字军之后全然没有北方严冬作战经验,物资预备和行军速度皆是一塌糊涂,他之前暂任司马之时便有察觉,目前的局面也只能说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挽回。

    他摇了摇头,想把这些担心甩出去,他不该操这样的心。

    负手站在了目山绝壁上,风大得戴不上兜帽,东庐王妃办事大气周到,临行时赠予的衣物够他穿几年了,将军这次一并留给了他,他双手背在身后摸到斗篷内侧的细密绒毛,一张洁白的脸始终没有表情,颜色似乎越来越浅的眼珠盯着北去的方向。

    玉字军拔营北上,留他一个人在玉泉城,此刻的视野里已经看不到军队的踪迹了。他伸手拨开吹到脸上的发丝,沿着鬓角向上摸到了头上的玉簪,它在风里凉得像是冰雕成的。

    山顶上爬地的藤木完全干枯,被风胡乱地卷起结成一个空心草球,在他脚边轻飘飘的来回滚动,时而前时而后不由自己。他拿脚尖把草球拨下绝壁,那小球刚刚落下就乘着一阵风飞了起来,飞得比他的视线还高,可是风的心意只有这片刻,这股风骤然停止,草球向他的左手坠下。

    他的斗篷由后往前被掀起,另一股风把兜帽都扇到他的头上,视线里那摇摇欲坠的草球再次被承接住,一股脑向更远的北方飞出数里远,继而向上再向下……

    死去草木结成的空心小球,坠下悬崖不过只是命定的结局,只是在莫测的风中被带向了片刻的高度。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走了,星云。”他招呼带他上山的大鸟,“我们去会一会转运使。”

    鹤啼再次在玉泉城的上空飞旋而过,伴着冬日罕见的一抹晚霞落到城东鹿鸣别院结冰的池塘面上。

    两侧回廊上的府兵被这突然坠落的不速之客吓得不轻,第一时间把池塘围了起来。近几日大喇嘛在别院暂住,求见的人在门口日日排着长队,焦蒿问厢军要了小半个营,加上本来的府兵,小小的别院基本是水泄不通。

    星云屈身让阙蓝稳稳落到池面,似乎担心有弓箭手的埋伏,它的巨翅一直虚扇着。

    “哼,跟个陵墓似的。”之前女将军跟他说这个破院很多柱子都换成了石材,让他自己来看看像个什么,才一眼就得出了这个答案。

    “阙蓝,求见焦大人。”他从鷃(yàn,灰调的蓝色)色斗篷里伸出纤长的双手交叠到眼前,微微鞠了一躬。

    鹿鸣别院的东西厢房连在一起呈一个半圆形排布,阙蓝看了看几乎处在正中的东二厢房,当日李千沛在这里坠入地道的事都给他仔细讲过,焦蒿接了大喇嘛回来之后便把东二厢封锁起来了。

    果然无人应他,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直起了腰,把手掌收入斗篷之下,“阙蓝有两个故事以为焦大人会很有兴趣,如果大人实在无暇赏脸,在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拜会南三州转运使,问问他有没有兴趣。”

    大裕共有四位转运使,南、北、东、西,分别管辖三个州。焦蒿是北三州转运使,辖区是孔、金、云三州;南三州转运使的辖区是涪、河、游三州。南三州的岁入占了整个大裕的四成以上,又紧邻帝京直隶,所以在四位转运使里南使地位最超然,北三州因为边境漫长,也有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

    南北两位转运使无论在任何事情上都一直死死较着劲。

    正堂挂着厚厚的夹层隔温门帘,从里面传来浅浅的两声咳嗽。“每日都有人排着队给本官讲故事,也不知道值不值得花时间听。”

    “先帝的故事,不知道值不值焦大人的时间?”

    风声卷过廊前的空地,屋里的人似乎呷了一口茶。

    “冰面滑,为阙公子铺毯。”

    一卷厚厚的绨毡滚到池心铺开,阙蓝踩在上面立刻感到它的厚度,心里竟然闪过若是这样的布料做成军衣该有多好的念头,他无奈地笑笑,赶紧掐灭胡思乱想。

    站在正堂的门帘前,他再次禀报一声:“阙蓝求见焦大人。”

    “阙公子,请。”

    他推了推身边的星云示意它暂时在外面呆一会,单手掀帘进去,温和的热气立刻包裹住了他,也难怪之前她回来跟他絮絮叨叨说回帝京修地龙什么的。

    “见过焦大人了。”

    焦蒿穿了件银鼠灰的万字暗纹交领衫,即便在室内稍暗的光线下,依然散发出缎面花纹光亮与哑光交错的流彩。他坐在正堂中间的高背太师椅上看一沓公文,身后站着两名身高傲人的侍卫,漫不经心抬眼看阙蓝,懒懒地恭维道:“之前在城外阙公子驾鹤的神人之姿,便令鹿鸣心驰神往,今日再见,倒觉得公子更添几分贵气了。”

    “焦大人谬赞。”

    “阙公子请坐。”

    “阙蓝讲完就走,便不坐了。”他站在正堂中央,离焦蒿微微有点远,眼睛却在他身后两名按刀侍卫身上扫过。

    “哦……”焦蒿把手里的案牍扔到身旁的茶桌上,“这两位都不能说话,也不识字,阙公子但说无妨。”

    阙蓝不紧不慢地解开领口的系带脱下斗篷,露出穿在里面的湖蓝色圆领袍,今天他配了嵌金与清辉玉交替的腰带,坠着金丝线缠绕的一块润泽白玉牌,即便发髻上只有一支古朴玉簪,却真的如焦蒿所说增加了不少贵气。

    “其实以阙蓝的出身,无论说什么焦大人都是不会信的。”他淡淡地说,伸手摸了摸领口的红玛瑙扣子。

    焦蒿的脸本来就略带苦相,听到他这第一句马上就笑了出来,换了个更不屑的姿态,说:“倒是聪明,难怪李千沛喜欢你。”

    “阙蓝从哪来,怎么来,跟玉龙将军发生的事,就不再跟焦大人复述了,焦大人想必也很清楚。”阙蓝踱步到门口,又转过头用浅褐色的眼珠盯着焦蒿笑了笑,“就只讲焦大人不知道的。”

    “第一个小故事,天琛三十四年北荆王屠球战死云州,至此云州纳入大裕版图,神武皇帝凯旋回朝,这段想必焦大人比我更清楚吧。”他说到这里望了眼东二厢的方向,那里的地道里刻写着屠氏的族史,戛然而止于天琛三十四年,“之后第一位派往云州的钦差,焦大人可记得是谁?”

    焦蒿似乎想到了什么,本来黑眼珠就小的四白眼里,瞳孔恨不得缩成一个针尖。

    “当时的大皇子,惇王李琁。”也就是英年早逝的先帝,当今圣上的嫡长兄。

    阙蓝停下来观察焦蒿微妙的表情,稍等了片刻才继续,“先帝与先皇后感情甚笃,却一直没有皇嗣,其中的原因,焦大人听说的该比阙蓝多。”

    有说先帝患有隐疾;有说先帝无心皇位,以无后之举希望神武皇帝改变心意;再有说瑶夫人为了当今圣上算计死了所有的先帝后嗣。

    “你继续说。”焦蒿稍微挪了挪身子,坐得正了一点。

    “当时的云州,羌人虽然全撵走了,可西域多族依然可留在境内生活,保持边境商道……这个时候,大概是先帝邂逅了一位回鹘女子,大概两人情不自禁,大概春风一度玉门关。”

    “焦大人不如猜一猜,这件事,神武皇帝知不知道?在云州短短两年之后,先帝回朝,一生未再去过云州。”

    先帝性情温良,确实也不太适合管理民族多样环境复杂的云州。

    “第二个小故事,今年,元享二年春末,突然有自称先帝遗孤者在角州起势,举起大旗说要夺取帝京回归正统,圣上面授玉龙将军须要手刃作乱之人。”

    “传说中,李姓皇族凡是男子成年之后在眼瞳中都会出现金色,阙蓝之前与东庐王有些渊源,即便年迈,在他黑色眼珠中依然有淡淡的金色,他所出的王子们,皆是如此。”

    “可偏偏……玉龙将军诛杀了好几个叛军首领,都没有发现这个特点。那么焦大人认为,原本便没有遗孤,只是有人胡乱借了这个名堂造反,还是玉龙将军并没有找对人?又或者,回鹘血脉的浅色眼眸冲破了这个常规特点?”

    焦蒿猛地盯着他浅色的眼眸,无法回答。

    两人如同第一次匆匆会面那般,都不避忌想要洞察对方的真实意图,目光在空中对撞,瞳孔缩了又放。

    “阙公子认为呢?”

    阙蓝甜甜地笑了,笑容仿佛浮在河面的冰层,底下的河水静悄悄地流淌。“阙蓝愚笨也不知道呢。”

    他抬起手在原地缓缓挪动半圈,却说起了另外一件闲事:“焦大人今日这身衣服面料手工拔尖的好,一看便是河州的好东西,那大人觉得阙蓝这身衣服如何?”

    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焦蒿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回答:“罕见的蓝色。”

    “阙蓝与玉龙将军角州初相遇的时候,便是这颜色的衣服使得她……”使得她意乱情迷使得她上下其手,他忍不住抿了抿嘴,“云州特产一种松石,这种湖蓝色是那松石染的。”

    焦蒿从椅子上站起来,将茶桌上的茶盏端起,走到阙蓝身前,说:“这是由云州商道运来的黑茶,汤色红润后味极其甘甜,料想阙公子会喜欢。”

    阙蓝比他高出不少,低头看了看浓浓的茶汤,却没有去接,反而抬手拔出头上玉簪,将簪首探进茶盏里蘸了蘸,就着焦蒿名贵的缎子袖口印了上去。

    留下一个小小的“禮”字。

    转运使大人木然举着手里的茶盏,目光无法从那个字上挪开,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阙蓝的长发嘭的一声挣脱发髻,深褐色的瀑布垂落下来,一张脸更是白得连额中的蓝色经脉都清晰可见。

    “在角州起事的无论是谁,背后总要人撑腰的,焦大人觉得要多大的手眼才能撑得起这个腰呢?”他说着,把簪子在手里转了转,缓缓走到焦蒿刚刚离开的椅子,随手拨弄了一下桌上的案牍。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给他看,摊开的好几页文书上写的都是李千沛的坏话,“玉龙虽然做事毛毛躁躁,焦大人可一点都没有小瞧她呀。”他眼里盛满了笑意看焦蒿一眼,“先是放那钦入城,想借他的手除掉她,失败了。索性从密道与那钦一起躲出城去,他回他的北陆,焦大人仿若无事地去接大喇嘛入城。”

    “想把玉龙埋在地道里,没料到阙蓝烧了敏德广场……”说到这里他甚至笑出了声来,“大人之前也不知道广场能烧化吧……不然怎么白白丢了那铜箱子呢?”

    “还好六星锁无计可开,其他的不说,大人只管握好手里的那把钥匙便安然无事。”

    “接下来就要借大喇嘛的手了,阙蓝之前以为,大人不过走私套税挣点钱,这回把那钦和洛松旦增搅和进来,这胃口……真的不小呢。”

    阙蓝假意左右张望一下,问道:“大喇嘛就住在这排厢房吗?我们现在的谈话他都能听到吧。”

    “阙蓝十分好奇,大人此番,白相知道吗?”

    焦蒿手抖了一下,茶汤撒到了地毯上。

    阙蓝转而坐在了高背太师椅上,掸了掸袍子前襟,上身侧靠住扶手,手掌交叠在膝盖上。

    “对了,第二个故事还有个小尾巴没有讲完。角州之乱很快平定,圣上在此刻借白相之手收了玉字军,因为某种原因,玉龙将军生生咽下这口气,只带走了一个人。”

    “从角州带走,一个人。”他重复一遍。

    焦蒿转过身直面阙蓝,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两人的姿态一个调换。

    他坐着他站着。

    “你到底是不是李千沛的人?”

    阙蓝抬手指了指他袖口的那个字,“我可以是任何人,只要达到目的。”

    焦蒿把茶盏扔在地上,走近一步,问:“什么目的?”

    “大人该知道我是谁了,既然知道,那么我的目的只能是那一个。”

    只能,是那一种可能。

    堂外的星云不知什么缘故地清唳一声。

    白相的得意门生、北三州他一人说了算的转运使大人,似乎在抗拒自己的猜测,退几步又进几步。

    这个苍白柔弱的男倌人,带来李千沛的偏爱、董捷彬的印信、老天师的仙鹤,似乎只有那一个身份能配得上这样的境遇。

    他不能允许这样一个人留下疑问从这里离开,更不能眼睛一闭将他格杀在原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男倌人抛出来的鱼饵太诱惑,即便后面有钩,他这样的巨鳄也忍不住要去咬一咬。

    “你是谁?!”他几乎是暴怒般地、伴随着脸颊涨红青筋暴起喊出这三个字,这愤怒从何而来恐怕他自己也很难解释清楚。

    阙蓝捋了捋自己垂下的长发,对于转运使此刻的状态似乎很满意。

    “李含丹。”

    一枚空心草球乘着四处横行的风,悄无声息落到鹿鸣别院的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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